影片 《犬之島》 劇照。
一直以來,我把韋斯·安德森看作是在電影世界里玩耍的孩童。他摶起一團團紅橙黃綠的彩泥,趴在地上獨個兒建立天馬行空的王國。他的彩色小房子建筑得一絲不茍,態(tài)度呢,卻依然是惡作劇的,孤獨,快樂,狡黠,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暗搓搓地使個小壞。比如在《犬之島》里,他就大膽地讓狗狗講英語,而僅僅部分翻譯人類講的日語,這樣,觀眾在觀看時不自覺地認同了狗的視角,可大家都還特別高興,沒有誰覺得被冒犯。網(wǎng)上有觀眾就說,觀看過程中電影院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小狗叫聲,小孩全部淪陷。韋斯·安德森的口袋里還塞滿了電影大師的典故,把這些糖果悄悄埋伏在每塊磚每片瓦里,觀眾一遍遍按圖索驥尋找糖果,找到一顆,就心照不宣地大嚼特嚼。懂的人佩服他才高八斗,不懂的也不妨礙樂呵呵地在樂園游蕩。所以這炫技也是孩子氣的,煞有介事,卻沒有曲高和寡的高冷。
也只有他,能在垃圾成堆的犬之島上開出一片樂土。你可以說這是他的惡趣味,也不妨說是他的智慧。當(dāng)代散文家張宗子曾講過一個禪宗故事,有一人在野外遇到老虎,被追到懸崖之上,攀藤欲下,卻發(fā)現(xiàn)山崖下有另一只虎在等他,正在這時,又有老鼠來咬他攀著的藤條。生死存亡之際,他忽然發(fā)現(xiàn)崖壁上長著一枚鮮紅的漿果,便伸手摘下放在嘴里,忍不住嘆道:好甜! 在禪宗那里,這是當(dāng)機不讓的從容,在散文家筆下,這是不放棄每個機會享受人生的瀟灑態(tài)度,而在《犬之島》里,這懸崖上的漿果被摘取,恐怕只是因為小孩子嘴饞而已。
12歲的小男孩降落在犬之島,和流浪狗“首領(lǐng)”一起去尋找男孩曾經(jīng)的護衛(wèi)狗點點。和安德森那些面色蒼白、少言寡語的男主人公相似,小男孩也是一個怪胎。嚴峻的任務(wù)擺在面前,同行的其他四條狗被分流到焚化爐的軌道上前途未卜,小男孩卻被路邊廢棄的滑梯吸引,玩心大發(fā)。拿手比劃一下自己的身高,尚不到限制標(biāo)準(zhǔn),于是任“首領(lǐng)”在前頭焦急地等著,小男孩賴著不走,就是要玩,任性地爬上去,滑下來,再爬上去,滑下來。這種時候反而是韋斯·安德森的電影里的認真時刻,已經(jīng)是生死關(guān)頭,可是不管,就是要玩。任什么也阻擋不了一個孩子玩滑梯的決心!
這個情節(jié)有力地論證了電影開頭狗狗們的觀點:“有誰不喜歡一個12歲的男孩呢,那可是小狗的最愛!”狗和小男孩的關(guān)系,延續(xù)了韋斯·安德森電影里最擅長處理的主題:從疏離到親切的人際關(guān)系,從被拋棄到回歸的成長故事。小男孩的父母死于車禍,把男孩從冰冷的病床上喚回人間的,是守衛(wèi)狗點點聳著粉色鼻頭,伸出舌頭,控制不住的一舔。隨著犬流感的爆發(fā),點點被裝在籠子里投放到犬之島,小男孩不離不棄前來尋找,等他找到點點時,狗已經(jīng)在犬之島上成了家立了業(yè),有了自己的狗生,于是點點將守衛(wèi)男孩的任務(wù)移交給自己的胞弟“首領(lǐng)”。這也意味著首領(lǐng)和人類社會的和解,一只曾經(jīng)桀驁不馴、擁有獨立意志的流浪犬和人類成為了朋友。
《犬之島》線索繁多,政治陰謀的部分頗費周章,但交代得差強人意。不知為何,當(dāng)韋斯·安德森要板起面孔講述政治寓言的時候,總讓人感覺這是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憋著壞在裝大人。這是一部塞滿了想法的電影,那些充滿寓意的小零件金光閃閃,可以被觀眾無限地解讀下去。然而倘或真的要嚴肅地討論這些議題,電影能提供的信息看似繁多,實則又太簡略,太粗糙。說到底,人類對犬的愛是有限度的,當(dāng)有可能威脅人類的犬流感爆發(fā)之際,絕大多數(shù)的人類都選擇了拋棄愛犬。所以,以這部電影去一本正經(jīng)地討論人與狗的平等,不是不可以,卻多少顯得迂腐。男孩的找尋重新構(gòu)筑起人和狗的友愛世界,不過這個故事若被繼續(xù)解讀下去,早晚會抵達一個恐怖的真相:孩子們建立的新政府是對小林政府的戲仿,但這戲仿并沒有構(gòu)成對小林政府的解構(gòu),相反卻引發(fā)了成年觀眾的聯(lián)想———是不是也會存在鎮(zhèn)壓貓的貓之島?因此,影片選用了狗的視角,卻沒法掃除人類的自戀;是拍給孩子看的動畫,卻保留了成人的恐懼。成年觀眾搖擺于這樣的觀感之中:一方面是“這很嚴肅”的政治寓言,一方面是“沒什么大不了”的童真!度畭u》很幽默,可那種若無其事也很殘忍,韋斯·安德森似乎并不擔(dān)心他的觀眾會掉進精神分裂的大坑里去。
和那些精致的細節(jié)相比,《犬之島》給我沖擊力最大的,是那個巨大的垃圾場。骯臟,冰冷,沒有任何價值卻又無所不包,從地形上看,那就是被轟炸的廣島,被拋棄的廢墟。垃圾場是人類的過去,也是未來,是戰(zhàn)爭,是毀滅,是終點,也是起點。韋斯·安德森放棄了標(biāo)志性的高飽和度色彩,選擇在灰蒙蒙的垃圾場上展開整個故事,不能不說是需要極大的想象力的。就這一點而言,選用垃圾場的意象也如同伸手去采摘懸崖上的漿果,甜蜜而危險。(作者系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