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冰
著名作家杜光輝先生剛剛出版的散文集《都是人生》,入選了“文學百年·名家散文自選集”叢書。這套叢書還選入了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魯迅、冰心、郭沫若、老舍、茅盾、雷達、從維熙等人的作品?梢,這套書的規(guī)格和檔次是多么的高大上,又是這樣的接地氣。
我在無冬的海島研讀這部散文集,讀畢,書中的文字如畫面樣一幅幅浮現(xiàn)在眼前:
——為了補貼家用,少年杜光輝拾過瓜子、撿過煙頭、幫人拉過車(掛坡);
——為了謀前途,16歲的他,在青藏高原汽車部隊服役6年。元月,是青藏高原最寒冷的季節(jié),大雪封山。一次,運送物資時,他乘坐的汽車墜入十幾丈深的峽谷,氣溫降到零下50度,幾乎凍斃。
——復員后,自學考上了西安鐵路運輸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襄渝鐵路紫陽縣一個叫毛壩關的火車站,在這個深山小站當了八年通信工。
——20世紀90年代初,杜光輝放棄鐵路部門的穩(wěn)定工作,舉家?guī)Э陉J蕩海南,為了生存,白天騎著單車冒著南中國太陽的酷熱找工作,盡管一天只吃一碗湯面,但錢還是花完了,被房東趕出出租屋……
他多少次差點倒斃在海南椰子樹下,有好心文友勸他:“你不適合海南,還是回內地吧!”
他回答:“大不了賣掉一個腎,交給老婆孩子,讓老婆把孩子養(yǎng)大,我就不信在海南混不下去!”
就是憑著這股倔勁和底氣,他在海南立足了,干得風生水起,成為大學教授,一級作家、海南省作協(xié)原副主席。
他在散文《感激苦難》中寫道:“對于作家來說,苦難是一筆財富,是創(chuàng)作素材的富礦?嚯y的生活對于作家來說,還有更為重要的作用,就是直接擊打作家的靈魂……”
杜光輝出生在西安市東五路口一個貧民院。童年時代,因為城市縮減人口,一家人除了父親,從西安搬到河南鞏義山里,由城鎮(zhèn)戶口變成人民公社的社員。少年時又遷回西安。一家人租住在一間農舍里,一個土炕難以睡下七口人。杜光輝只好到生產隊的馬號里蹭睡。馬號是飼養(yǎng)牲口的地方,環(huán)境惡劣,蚊釘蟲咬,糞臭尿臊……但是,他在馬號里,從車戶漢子嘴里接受了豐富的民間語文:三國水滸,隋唐演義,封神榜,東周列國,三俠五義……他認為,“自己的文學啟蒙就是少年的關中農村的馬號,是滿是牙垢的臭嘴里闡講的民間故事、奇聞逸事。”
再長幾歲,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斷了他上中學、考大學的美夢。為了不餓肚子,他報名參軍,在部隊吃了幾年飽飯,個子長了十多厘米,把他鍛煉成不怕苦難、意志堅定的漢子。
復員后,他又考上了鐵路運輸學校,一次意外事故造成聽力極度下降。
中專畢業(yè)后,杜光輝被分到大巴山深處的襄渝鐵路紫陽毛壩火車站,這里沒有任何娛樂生活,收音機、電視機沒有信號。杜光輝在《讀書,對抗拋棄的堅盾》中寫道:車站的二十多個人,除了男的,還是男的,這些老大不小的光棍只有用喝酒打架來抵御人性的折磨。作者以一種沉實厚重的目光審視人生,情感獨特,思想深刻,充滿了樸素的人文主義關懷。洋洋灑灑的文字中細述了他對人生的思考,對生命的感悟,對生活的感恩,比比皆是觸動心扉的文字。
在寂寞入骨的空虛里,杜光輝思考自己的前途?墒,一個深山小站上的半聾工人,能有什么前途?難道就這樣走過自己的一生?
思考的結果,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于是,自殺的念頭時常閃現(xiàn)在杜光輝的腦海中。偶然的一天,滿懷頹廢的杜光輝走進了當?shù)匾患椅幕^。他拿起一本《新體育》雜志,隨便翻看起來,里面的小說《含羞草》吸引了他,是作家張潔寫的,文筆優(yōu)美,故事感人。他突然萌發(fā)出這樣的想法:耳朵對于寫作者完全是多余的器官。而且,用嘴和耳朵進行交流,只能在極小的范圍內,用書籍交流就無距離和時空的限制。
“是作家張潔催生了我的文學生命。”杜光輝說。
為了有一個安靜的讀書環(huán)境,他找到宿舍樓梯間一個存放掃帚的小屋,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成了讀書寫作的地方。“大巴山的冬夜,寒冷錐骨,坐到半夜,凍得難以忍受,就把被子裹在身上。”他在書中寫道:“我像久旱的沙漠,遇到春雨的滋潤,一滴不露地吸收。閱讀,是先哲跟我交流,只要先哲沒有拋棄我,人類就沒有拋棄我,他們代表了整個人類。”從此,杜光輝在書海里暢游,書讀多了,“作家夢”在他心里發(fā)芽,一點點長大。
看書,就要買書。月工資42.5元的他,為了買書,把每月的伙食費控制在七八塊錢以下,幾個月不吃一次肉。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勞累過度,身體虛弱,走路打晃。
杜光輝想當作家不知怎么被別人知道了,這成了人們飯余茶后的笑料。
吃飯時,大家圍在房檐下扒拉飯食,有工友當著大家的面說:“杜光輝,不忙的時候請個假,到你先人墳上看看冒沒冒青煙?你要是當了作家,我們排著隊在你褲襠下邊鉆三圈!”
這話引起人們哄堂大笑。杜光輝憤怒,差點把飯碗扣到那人頭上。但他不敢,打起來真不是人家的對手。
那段時間,他是在低頭中過日子的,看書低頭,寫作低頭,走路低頭,見人低頭,開會低頭。他自己都覺得低人一頭,一個半的聾人憑什么在人前抬頭?
剛開始寫作時,杜光輝連什么是散文、小說、報告文學,都分不清楚。就是看著文學雜志、書籍,照葫蘆畫瓢。
他拼命地寫,拼命地投稿,退稿信從1封、10封、100封、200封、將近300封。望著厚厚一摞的退稿信,杜光輝自己給自己發(fā)狠,等退至1000封時,就在退稿信的背面打上方格,寫一部中篇小說寄去,看能不能打動編輯!
算起來,親筆給杜光輝寫退稿信的編輯有:《奔流》的杜道恒、《鴨綠江》的劉元舉、《十月》的駱一禾、《長江文藝》的謝克強、《當代》的周昌義、《作家》的宗仁發(fā)……
杜光輝通過關系,認識了西安一個叫宋登的作家,宋登先生那時候在《革命英烈》編輯部工作。杜光輝把自己的幾篇小說給他寄去,宋登看了回信說你是當作家的材料,但你還不會寫小說,連基本技巧如懸念、情節(jié)都不懂。你如果堅持下去,肯定能成大器,宋登在信中寫道:“文學創(chuàng)作是貫穿人一生的痛苦磨煉,只有終生都經(jīng)得起這種磨煉的人,才能獲得成功。”
在連續(xù)收到100多封退稿信之后,杜光輝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當作家的材料,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文學基礎太差,時常萌發(fā)放棄寫作的念頭。這個時候,《鴨綠江》編輯劉元舉把杜光輝的一個中篇小說退回來了,還附了一封很長的信,信中寫道:“你是寫小說的材料,你一定能寫出大手筆的小說,我相信我的眼睛!”
杜光輝拿著劉元舉的信跑到半山上,撲在一塊大石頭上放聲痛哭,一直到翌日凌晨一點多鐘,才從山上下來,擦干眼淚,又伏在桌前。
回憶這段往事,杜光輝感嘆道:“是劉元舉拯救了我的文學生命。”
在漫長的時間里,杜光輝和劉元舉書信不斷,頻繁時一月兩三封,竟積累了七八萬字。
1989年的一天,杜光輝把中篇小說《車幫》,寄給了著名編輯家劉元舉先生。20天后,劉元舉回信了:“杜光輝同志,你給我刊寫了一篇近年來不可多得的佳作。我刊準備在適當?shù)臅r機隆重推出……
《車幫》在《鴨綠江》發(fā)表后,被《新華文摘》轉載。
杜光輝終于熬出了頭。從此,作品一發(fā)兒不可收……
童年、少年時期對鄉(xiāng)村底層生活深入骨髓的感受,杜光輝把這些經(jīng)歷化成了小說《大車幫》《黃幡》《孤舟》《碾麥場》……他以青藏高原的汽車兵生涯為素材,寫出了長篇小說《可可西里狼》《大高原》……;他以毛壩關火車站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路基石》《醫(yī)道》,短篇小說《流星》《深山養(yǎng)路工》;他以闖海南的苦難經(jīng)歷為素材寫出了長篇小說《闖海南》,中篇小說《商道》《白椰子》《公司》《連續(xù)報道的背后》《想當老板的女人》《都市里的另類人生》,還有短篇小說《夜半歌聲》等等……
到目前為止,杜光輝已在《人民文學》《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發(fā)表850多萬字作品,其中中篇小說84部、短篇小說37部,散文、隨筆若干。先后獲得《中篇小說選刊》2000-2001年“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第六屆上海長中篇優(yōu)秀作品大獎”、全國小說排行榜等29次創(chuàng)作獎。至今,杜光輝是全國罕見的只有中專文憑的大學中文教授。
除了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杜光輝還大量地閱讀各種書籍,從書中了解到古希臘、古羅馬、文藝復興、現(xiàn)實主義文藝;了解到古代中國,春秋戰(zhàn)國、隋唐時代、宋的紛亂、元的鐵騎、明的治隸、清的腐;了解到宇宙之浩瀚,原子之渺小;了解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內核、人的內心世界的微妙。
幾十年里,杜光輝除了工作、吃飯、睡眠,其余時間全用在了讀書和寫作。“閱讀像服用了健胃消食片,越讀越覺得饑餓,越饑餓越貪吃,像多日沒吃草的羊,遇到鮮嫩的青草,久餓的豹子遇到肥嫩的肉兔。”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用于讀書的精力和時間遠遠超過寫作的時間,最近20年里,我每年的閱讀量都在1500萬字以上,大量的閱讀幫助了我的寫作。”
杜光輝是個謙遜低調、樸實文雅的著名作家,他說,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40年,基本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很少寫散文。“早在五六年前,我開始做散文寫作的準備,先后購買了六七千元的名家散文集,研究眾多散文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尋找自己寫作的道路。如果沿著他們的路子走,自己不過是他們寫作風格的延續(xù),不會有大的出息。”
《都是人生》寫的都是來自生活的真情實感。我從中得到的啟示是,只有去除急功近利,丟掉投機取巧,為了心中的理想,不論遇到什么苦難,甚至災難,不退縮,不偷懶,不投機,一心一意,一步一步,最終總會有所收獲,上蒼不會辜負虔誠的奮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