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
說到閑筆,就不能不提明末清初的大學者金圣嘆,他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文學批評家。他在點評《水滸傳》時提出“閑筆”這個概念,并明確指出這是敘事的“文法”之一。雖然比他更早的李贄曾指出:“《水滸傳》之妙,不惟說正采人活現(xiàn),即旁邊沒要緊的,俱能極盡人情世故,此文心細而真,文筆曲而處,諸小說必不能及”。這似乎也是說閑筆的妙處,但沒有金圣嘆說得更具體。金圣嘆把“閑筆”視為小說的有機部分,特別是他指出“向閑處設色”,其閑心妙筆,能“觸手成趣”。 這就在美學意義上肯定了“閑筆”的審美功能和價值。
其實“閑筆”之法由來已久。不僅小說中有閑筆,我國古代散文中運用閑筆寫作也屢見不鮮,先秦諸子的散文就大量采用閑筆寫作?梢哉f在散文中運用“閑筆”是我們的傳統(tǒng)。只是古人沒有從理論上進行解析,以至于很多人誤解為閑筆只是小說的敘事手法,寫散文并不提倡。近代以來,我們受西方語言哲學和形式主義美學的影響,散文的形式越來越豐富,寫作技術也日益成熟,但似乎越來越多的人忽視了這個傳統(tǒng)。著名文藝評論家謝有順在談及散文的倫理時講過:“中國文學走到今天,有一個明顯的困境,就是作家的寫作普遍都太緊張了,敘事沒有耐心,文氣毫無從容,作者沒有了閑心,文中也就沒了閑筆,以致很多人將散文也寫得像小說一樣緊張和急迫。”他從突破寫作困境的角度說出了散文閑筆的重要性。
閑筆寫作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比如《左傳》雖然是一部編年體史書,是春秋筆法,卻大量使用閑筆。如《燭之武退秦師》一文記敘的是當鄭國被晉國和秦國圍困時,鄭國大夫佚之狐舉薦燭之武運用外交手段退敵,本文重點是寫燭之武運用雄辯的口才和外交智慧說服秦國撤兵,打破秦晉聯(lián)盟,解除國家危機,但在文中卻寫了一段與主要情節(jié)無關的閑話,就是鄭伯到燭之武家中拜訪并請他出山,而(燭之武)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燭之武在接受使命時,先“辭”后“受”。這與他退敵無關,純屬閑筆?梢詫懸部梢圆粚憽?蛇@一閑筆交代燭之武的境況,是一個不被重用的老臣;委婉批評鄭伯不能用人,但在國家存亡之際,能接受規(guī)諫,誠懇認錯;也點明燭之武深明大義,以解國難。這一閑筆看似與中心無關,但成功地勾勒出燭之武的形象,為下文寫他奔赴國難用智慧退敵作了必要的鋪墊。在敘事節(jié)奏上由緊張到舒緩,于讀者接受來說,真實可信,能讓人體會燭之武顧全大局,先國家后私人的個性品質(zhì)。這恐怕也算“閑處設色,觸手成趣”吧?
閑筆就是在緊張的情節(jié)描寫中,穿插交代因果,或者無關緊要的人物事件。有時是對生活中實際情景的隨意描畫,有時甚至是一段閑談、一段閑論或一處閑景乃至一陣閑話。我們在中學時期都做過縮寫或簡寫訓練,比如把三千字的散文縮寫成八百字,能夠被刪除的兩千二百字就是閑筆。閑筆看似無用,卻能增加文章的體量,并讓文章?lián)u曳多姿,美不勝收。寫散文文筆要放得開,意之所至,信筆抒寫,不要過分拘謹。為文宜曲,不妨閃轉騰挪,蕩開一筆,就是說多用閑筆,“閑處設色”才能“觸手成趣”。
魯迅先生非常善于運用閑筆。他的散文《藤野先生》中就有多處閑筆。東京的清國留學生的表現(xiàn);作者初到仙臺食宿上受到的優(yōu)待;“匿名信”和“看電影”事件,這幾處從藤野先生身上悠然宕開的閑筆,和表現(xiàn)藤野先生的精神品質(zhì)無關,完全可以略寫,甚至可以跳過不寫,可作者卻寫得非常詳盡。清國留學生不務正業(yè),附庸風雅,從反面襯托出藤野先生嚴謹好學,生活簡樸。如果沒有表達對清國留學生的厭惡之情作鋪墊,藤野先生給作者留下的最初印象就表現(xiàn)得就不明朗、不深刻了。這里的閑筆不僅起到“ 閑處設色,觸手成趣”,也是文章有了更多的韻味和更深刻的內(nèi)涵。
魯迅先生在《忽然想到》一文里寫道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力,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復近于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余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在他看來,閑筆與主體的關系就是花與葉的關系,紅花終需綠葉扶。這也更深刻的闡明閑筆在文章中的意義。從魯迅這段話里,我也得到這樣一個信息,外國的文學也是重視閑筆的寫作方式,只是由于翻譯的問題,導致了一些誤解。
閑筆是散文“形散”特征的集中表現(xiàn),有閑筆就有了散文形態(tài)上的散;閑筆雖閑,往往寫在散文不同內(nèi)容的結合點上,一處閑筆,畫龍點睛,讓散之又散的內(nèi)容又聚集在主題之中,體現(xiàn)出“形散神聚”的特點。它以“神”統(tǒng)攝“形”,對文章內(nèi)容有著重要的整合作用;同時,它又以“形”烘托“神”,更好地表現(xiàn)了文章主旨,深化了主題?梢姡e筆是有張力的。古今中外的散文名家都十分重視閑筆的作用。賈平凹先生將閑筆戲稱為閑話。他在 《語言的“筋”》中寫道:“研讀許多經(jīng)典,發(fā)現(xiàn)了他們共同的秘密是會說閑話,閑話說得好,味就出來了。”他的散文大量使用閑筆,幾乎沒有一篇散文沒有閑筆的。比如《茶事》,雖然緊扣“茶事”來寫,但結尾的閑話:“我想起唐代快馬加鞭晝夜不停從南寧往長安送荔枝的故事,可惜我不是那個楊貴妃。” 一句閑話把普通的茶事帶入歷史與現(xiàn)實的鏈接氛圍。好茶與荔枝、“我” 與楊貴妃,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兩組詞語本義上的脫節(jié)與表達上的對接,令人回味無窮,凸顯人性的本然。
菜根譚中有一段話:“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好的散文能夠彰顯出人性和生活的本然。而要達到這一目標,寫作中更需要大量的閑筆。如同一棵樹,主桿是必需的,如果只有主桿,沒有旁逸斜出的枝葉就不能反映出樹的本然;又如同畫一幅虎,如果只有虎,沒有山,沒有森林和巨石,也不能反映虎的本然。我曾經(jīng)看到一位攝影師,為了拍攝駱駝,忍受酷熱等上幾個小時也要把落日、沙漠和駱駝一齊拍攝,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反映出駱駝的本然?梢姡e筆是一切藝術通用的表現(xiàn)手法。散文寫作更需要閑筆,閑筆能于細微處顯精神,使散文更加飽滿、生動和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