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征
安康著名畫家章長青先生1998年精心臨摹《溪山行旅圖》,2012年傾心創(chuàng)作《回家》,時隔14載的兩幅山水畫,幾分不似,幾分相似。
縱逾2米的巨構,巍巍主峰之高遠、眾壑叢巒之深遠、溪橋曲徑之平遠,營造了充溢滿幅的壯偉,頗似我們在大自然里仰觀奇峰勝景,體味石徑橫斜、白云人家而“停車坐愛”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從心中發(fā)出的欣嘆。
《溪山行旅圖》高峰聳立,頂天立地,有巨碑的分量,氣勢壯偉而幽曠,細瀑與行旅,天籟微喧!痘丶摇穳验熡诰薮蟮纳絼蒹w量,落瀑與摩托和鳴于溪橋丘壑,山隨筆勢,動感充盈,心潮浪涌。
不論美術史學家如何爭論《溪山行旅圖》是參照范寬的故鄉(xiāng)華原照金,還是宋史記載的終南,章長青都持終南之說,甚至在終南山灃峪深處的石羊關找到一處原型。即或說《溪山行旅圖》參照的是秦嶺北坡的石羊,而《回家》則狀寫秦嶺南坡的牛山。南牛而北羊也,有若炙巨鼎祭天之犧牲。
是!章長青對秦嶺的鐘愛,一生都離不開秦嶺,是因為秦嶺既是他的生命之源,也是他的藝術之源。
你看,他名字里頭那個“長青”的“青”字,就與秦嶺緣分甚深。
中華五色,大地五方,東西南北中,青為東;前后左右,青為左;四靈神獸則左青龍,右白虎;軍陣輒兩翼布龍虎之師,所向披靡。故青字含龍,事得龍祜,大吉。
縱向看,秦嶺西起昆侖,中經(jīng)隴、陜,東至鄂、豫、皖,尊為華夏龍脈。
橫向看,秦嶺是北國流沙與黃土世界的南部界限,沙塵終于遇到一道巨大蒼莽的青翠龍脊阻隔,不再肆掠。青龍橫亙,四季青青;青是秦嶺的基本色調(diào)。
秦嶺長臥漢、渭之間,是長江、黃河兩大水系的分水嶺。
回溯公元前220年,劉邦輾轉(zhuǎn)漢、渭,終以漢中王登極,指渭水為天漢,傍天漢而都長安,為華夏民族創(chuàng)設了“漢”這個偉大的族徽。
當然,章長青不過是一位土生土長在秦嶺南坡茅廬中,蒙蔭偉大的漢民族文化,享有秦嶺賜予的豐厚地利資源,正在實現(xiàn)他雄心勃勃的山水人生的一位既普通又絕不普通的學者畫家。
筆者說過:“在當今執(zhí)著追求的中國藝術家中,山水畫家群落面臨的困難最多。一則,凡進入‘山水畫’這個概念范疇者,首先要面對強大的傳統(tǒng),無數(shù)彪炳史冊的歷代大師在前邊橫刀立馬,很難逾越。二則,山水畫這個古老藝術體系之完善,幾乎無以復加。”
然而,章長青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山水畫。當初使他信心滿滿的底氣,一是自幼“吃盡人間苦”,淬煉出百折不撓的意志,為了追夢只知前進永不退縮的脾性。二是范寬說過:“與其師人,不若師造化”,秦嶺可以為他提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山水景物資源。
當他通過東探西揣,終于具備做畫家的基本技能之后,為了進入山水畫的殿堂,一面下苦夫功臨摹諸如:范寬、郭熙、李成、王蒙、黃公望、龔賢、八大、黃賓虹等歷代大師的經(jīng)典作品,深切領會中國山水畫的程式法統(tǒng);一面立足秦嶺,沉入豐富而鮮活的大自然中。
如同秦嶺是世界公認的“生物資源基因庫”,秦嶺也是中國山水畫程式法則原創(chuàng)基因庫,是畫家將山林實景與傳統(tǒng)畫法兩相對照的實驗場。
他通過這個原創(chuàng)基因庫,知“三遠”之所來;知何為“主山自為環(huán)抱”“石乃山之骨”“石分三面”;知“樹分四歧”“陰陽向背”“左右顧盼”“爭讓穿插”“石壁露根”,以及樹枝“鹿角”“蟹爪”等畫法提煉;知樹葉的鼠足點、垂葉點、垂藤點、桐葉點、菊花點、松葉點、柏葉點等具象分辨;知披麻皴、斧劈皴、亂柴皴、荷葉皴、折帶皴、芝麻皴、豆瓣皴等依山石肌理抽象為筆法程式的緣象而立;也會遇到如高山草甸那樣先賢甚少涉獵的特殊皴法,還須自己去揣摩。即畫山間泉瀑,也是比古典畫譜示范的“懸崖掛泉”“山口分泉”“山泉三疊”等模式遠為生動活潑的誘人圖景。他從秦嶺深潛到畫譜的后面,識天地之無盡藏,采自然生機,汲造化靈氣,在體驗造化與筆墨幻化為一的奧妙中,領悟為山水傳神之三昧。于是在他的筆下,畫譜無效腔,變成了朗聲活唱。
王魯湘說得精彩:“對于中國山水畫家來說,恐怕在華夏大地上再難找到這樣完美的‘師造化’的藍本了。要嶺有嶺,要峰有峰,要丘有丘,要壑有壑。漢水和她眾多的支流還有那些活潑的山間溪泉,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峰巒滋潤得靈秀無比。……對于中國山水畫家來說,這里其實是中國山水畫的發(fā)祥地,唐代王維、李思訓不就是畫的秦巴山水嗎?”
的確,作為中國山水畫的重要發(fā)祥地,隋唐國都就在終南山下。研究者在這里找到了展子虔《游春圖》參照的湖山林苑。唐代墓室壁畫中尚作為人物活動背景的山石樹木,畫法已臻成熟。隨后出現(xiàn)的獨幅山水圖,則是山水畫業(yè)已分科獨立的實據(jù)。更可喜輞川別墅遺址,王維手植銀杏歷千三百載,濃蔭依舊。唐睿宗橋陵,李思訓云麾將軍碑經(jīng)千三百年,依然傲立。
然而,章長青在研習傳統(tǒng)山水畫的時候,曾遇到一個悖論:
畫禪室主董其昌依據(jù)審美屬性差異,將山水畫歸為南、北二宗,并分別奉王維、李思訓為南、北宗祖。南宗以“筆意恣縱”的“渲淡”為特色,與禪家南宗“頓悟”重“知”的修禪方式相對應。北宗則以“構研之法”與禪家北宗“漸修”重“行”的修禪方式相同構。黃賓虹說:“南宗多士氣,北宗多作氣。”“士”以筆墨抒發(fā)文人藝術家的心性、學養(yǎng)、情思與品格。“作”則含設計、塑造與制作諸義,含有“畫工畫”的貶義。
章長青臨摹體驗過《溪山行旅圖》“塊面分割之精到,大小穿插之精妙,虛實處理之精微,開合布勢之精深”等“構研之法”之功能。以及用“構研”手法變畫面的視覺空間為精神空間:“將近景層層推遠,由于每一層空間都推得非常遙遠,直至推到山麓時,已經(jīng)渺不可測。當我們的視線從極遠、極虛的山麓轉(zhuǎn)向畫的主峰時,主峰成了由遠處逼向我們的龐然大物。觀者越是體驗山麓遠的無限,便越是感到山體巨大的無限,予人以極強的視覺沖擊力。這時一種壯美崇高之感油然而生。”(章長青“向經(jīng)典致敬”)
可是,董其昌為什么把精于“構研”的范寬歸為南宗?
其緣由,大約是山水畫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不僅依托了“師造化”藍本的優(yōu)越性,更有強大的精神內(nèi)力——莊禪。
中國文人群落作為推動山水畫形成與發(fā)展的主體力量,是懷著莊禪意念歸隱山林,尋求精神解脫,以期詩意地棲居于田園牧歌中。山水畫即其移情形式。
可見,《溪山行旅圖》雖采取“構研之法”,內(nèi)在精神仍在莊禪。其自然天籟、清純靜謐的畫中詩意與王維的禪詩畫意遙相唱和。
章長青古為今用,既取南宗之縱筆感發(fā),又看重北宗勾斫斧劈如雕似鑿的塑造,數(shù)十百遍層層積墨疊彩的層次與量感,“三烘九染”、“五日畫一石,十日畫一水”、“數(shù)月之工”的莊重性繪制態(tài)度,雖難如瞬間感發(fā)那么瀟灑淋漓,卻似大匠以磚石砌筑高廈。徐悲鴻說:“至于中國畫品,北派之深更甚于南派。因南派之所長,不過瀟灑逸宕而已。北派之作,大抵工筆入手,事物布置,俯拾即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襟期愈寬展而作品愈偉大。其長處在茂密雄強,南派不能也。”(人民美術出版社《徐悲鴻論藝》)
于是,章長青站在秦嶺南坡北望太華斧劈、太白積雪;再轉(zhuǎn)過身來,隔漢水南眺巴山岑秀,云霞瀟湘。正如當年石魯?shù)侨A岳南望而興嘆:“秦嶺巴山本一脈!”
秦巴一脈,串聯(lián)了南宗與北宗之優(yōu)長,就像賀天健說的:“俯仰天地大,局促南北宗。”
章長青因此宣稱:我在南、北宗之間,屬于“中宗!”
《回家》即“中宗”山水的典型范例,既有“構研之法”的謀局布子,也有“筆意縱橫”的舒張感發(fā)。莽莽山林在他心中引發(fā)的不再是漁樵隱逸之樂,觸發(fā)創(chuàng)作沖動的卻是“秦嶺寫生途中,忽見農(nóng)民工成群結隊駕駛摩托浩浩蕩蕩呼嘯而過。”(《回家》題記)春節(jié)將至,在外辛勤打拼的農(nóng)民工馳越千里、翻山越嶺回家過年。被藝術家敏銳地抓住的“呼嘯”一瞬,乃是中國改革開放新時期,億萬農(nóng)民參加國家現(xiàn)代化大建設的典型瞬間;叵虢粋世紀以來中國革命與建設的每一個重要階段,哪一次沒有農(nóng)民大軍的積極參與和巨大貢獻呢?
《高速時代》是入選全國第十四屆美展的作品。在筆墨“渲淡”的山、河、云、霧、瀑、森林、城鎮(zhèn)、山徑等山區(qū)大地景色陪襯下,采用“構研之法”,界畫一般工整的高速公路流線型圖像,表達了“祖國日新月異高速發(fā)展”的主題。
《秦巴漢水情》是根據(jù)中國建設銀行安康扶貧三十年的感人事跡創(chuàng)作的大型作品。圖中正在施工的移民安置工程,剛竣工的學校、橋梁、道路與層層茶園,在巍峨群山、原始森林的秋色與清溪環(huán)抱中熠熠閃光。
這一類作品擅發(fā)的不再是傳統(tǒng)文人似出世又入世,意在自我超脫的莊禪情緒,而是現(xiàn)代版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家國情懷,是拋卻小我,求取大我的社會性關切。
更多作品是純粹狀寫山林之美的。所表達的審美立場,不同于游觀者“可行、可望、可居、可游”客視遷想,而是主人講述家鄉(xiāng)故事。充溢其中的是情不自禁的愛戀,甚至偏愛。每當你傾聽他用筆墨語言侃侃而談的時候,也就應其邀約,走進了他的畫廊,欣賞群山如何勾皴,層林如何點染,流云如何暈化,泉瀑如何飛白……勿論鳥瞰與仰望,廣角或聚焦的圖畫,都是真真切切的浪唱,無須掩飾的炫耀。
章長青以必畫盡秦嶺巴山而后快的心懷,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秦嶺》系列、《巴山高》系列、《古道》系列,氣勢壯闊的筆墨丹青與秦巴大山兩相呼應。
古道系列是受了正史與野史的誘惑,徒步攀緣,穿越深山老林,探尋陳倉道、褒斜道、金牛道、子午道,米倉道、武關道上的千年遺痕,在歷史故事的發(fā)生地去追想,體驗諸葛亮當年如何三出祁山、如何為楊貴妃驛送荔枝等等,遙遠的影像好像就在眼前演繹。
《秦巴古道》圍繞一條時隱時現(xiàn)在重巒林莽中的山徑,展開了一幅壯闊的圖景。題記曰:“秦巴古道乃遠古貿(mào)易往來主干線,山高谷狹,溝壑縱橫,崎嶇難行,先民用肩膀與草鞋演繹出了幾千年古道文明。”占去畫幅八分的近景與中景,濃墨密體,蒼莽雄曠,惟左上方畫淡淡的遠景,似為黑色群山拉開了帷幕,透出一片明媚的光。
他背著畫夾在秦嶺巴山的春、夏、秋、冬,陰、晴、雨、雪、云霧間攀緣遨游,每有所得,即揮筆寫之。
大畫之外,更多是小品,作為日課,意在探索,不免廢畫三千。每有神來之筆,輒累積以儲寶。小品多簡約,小中見大,所謂:“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
他的畫濃烈壯闊的風格基調(diào),更集中在大幅作品。典型者如百米長卷《漢江千里圖》。
如此巨制,讓我們想起吳道子、李思訓畫《嘉陵江圖》,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張大千《長江萬里圖》。創(chuàng)作此類巨制,必須有駕馭交響樂的氣度。
起初,當他把創(chuàng)作《漢江千里圖》的設想告訴陳國勇先生的時候,先生告誡他:“別出傻力氣!”誰知他硬是用了三年傻力氣將其完成。先生受了感動,說:“章長青正當繪制大型作品,展現(xiàn)祖國大河山。”
他是以走到,看到,訪到,讀到,想到,畫到的全息性創(chuàng)作過程,從寧強潘家山漢水源,沿江而下,跋涉千里,至漢口匯入長江止。題曰:“橫臥秦巴接襄楚,莽莽漢脈毓靈秀。”將高祖開漢、石門題銘、蔡侯造紙、武當宗圣、二米墨跡、南陽臥龍、黃鶴題吟等人文遺跡,寶珠一般鑲嵌在一條大江與秦嶺巴山的雄曠圖景里。觀眾面此,無不傾倒。
友人都知道章長青血性方剛的猛漢故事。如知青時代如何睡牛圈畫民工貼滿牛圈頂棚共同觀賞,如何四出秦巴大山赴京拜師深造,如何去陜北與江南寫生對比秦巴山水特征,如何為家鄉(xiāng)高校創(chuàng)辦第一個藝術專業(yè),如何聯(lián)手漢中、商洛、安康三市美術家創(chuàng)建陜南畫院,如何履職安康美協(xié)主席與安康美術館館長……那逢事必成的勇猛勁兒,倒有幾分將軍氣。只不過他本該揮舞裴旻將軍劍戟的手,卻舞動狼毫壯寫“中宗”山水。
試想若有一個足夠大的展廳,把他無以計數(shù)的山水作品布列在百米長卷《漢江千里圖》周圍,整體觀之,不正像無數(shù)嶺、峰、丘、壑簇擁著太白主峰的態(tài)勢嗎?縱筆大寫的巍巍青龍給予人的不僅是強烈的視覺沖擊,更是心靈震撼。
充實、濃烈、厚重、壯闊的畫風應歸于氣勢一派,正如姚鼐所言:“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zhàn)之。”陰柔之美予人撫慰,陽剛之美撞擊靈魂,章長青的山水畫屬于后者。
石魯說過,山水畫也是人物畫。此所謂“人”,指投射在筆墨中的藝術人格精神。
審美的尺子很神奇,可以測出人格心性的量度,包括藝術家的胸襟、性情、思維、學養(yǎng)、想象、趣味、剛?cè)、膽識、能量、魄力、氣概等,謂之“人的本質(zhì)力量對象化”。
他的文化豪氣何來?我們想起了秦嶺本有的壯偉,想起地漢(漢江)與天漢(銀河),想起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和楚漢浪漫主義。
六十多年前,在中國大地上曾出現(xiàn)過一個特別適合浪漫主義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束鹿農(nóng)民畫了一幅以豆莢作舟、豆葉為帆的浪漫派壁畫《大豆過江》,曾令畫界嘖嘖稱奇。與此同時,在養(yǎng)育章長青的秦巴大山,也出了一首豪邁的民歌:
“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
耳順之年,變法之年。長青鼓起剩勇,朝向藝術的高峰,再沖刺!
(作者系西安美術學院美術史論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