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茂詢
時令中伏,一個烈日當頂、晴空萬里的暑天。一個在田中四處張望的老農。
稻田里,灼熱的水汽不斷地蒸騰著,漫延著,使人窒悶得有些喘不過氣。也有微微的風時不時在稻田上掃著。只是那風并不讓人感到涼意,倒更像一只滾燙的大手,在身上捂著不放,將前胸后背上的汗液捂成釅釅的汗?jié)n。那汗?jié)n不停地從里向外滲著,讓一件本為藍色的上衣布滿云朵一樣的白斑。
滿田之中,就他一個孤獨的身影。他戴著一頂半新的草帽,在田中緩緩地游弋。他經過的地方的稻秧在地的肘腋下,一會兒傾覆,一會兒挺起。當他盯到一處有點異樣的稻秧時,立即躬下身子,一手握住秧稈,一手拔下它的穗子。
水稻早已脫下淺綠的裝束,換上了深綠的衣著。每一根稻稈,每一片稻葉,都在炙熱的風中展示著走向成熟的模樣。稻稈兒柔軟地搖曳舞動,稻葉兒優(yōu)美地拂來拂去。剛剛從稻芯中冒出的稻穗都由一顆顆嫩綠的殼瓣兒串著,每顆殼瓣兒都張著小嘴,含著一粒小如針眼的白花,許多白花串在一起,遠遠地,就讓人看到了它們的潔白和美麗。
稻田中的孤獨身影,引起了一位途經此地攝影家的注意。稻田的施肥時間已經過去,除草也已經結束,收獲還得等到秋天,他一個人身單影只,在如此酷熱的天氣里,還在田里干什么呢?看身影,看動作,看他對稻秧的小心和關愛,攝影家猜到,在稻田里游弋的人,是一位老農。攝影家長期野外工作的經驗,使他潛意識里冒出一個念頭:這老農有名堂。訪訪他,說不定有意外收獲。攝影家向老農的田埂走去。水田中那種特有的蒸氣,使攝影家倏地感到灼熱難耐,身上的汗腺像擰開的水龍頭,滋滋地冒著。在距離大約10米來遠的地方,攝影家停了下來,向田中的老農問道:“老伯,這么熱的天氣,不在家歇著,一個人到田里干什么?”老農抬頭,見是一個肩挎相機、大約30多歲的年輕人。于是笑道:“我在抽稗子穗穗。年輕人,這么熱的天氣, 別人都在空調房里涼快著,你卻跑到這里干什么呢?”“本來是到鳳凰山林場去的?匆娔阍谔锢锔苫,就過來問問。”攝影家指指停在路上的摩托車,又問,“老伯貴姓?渴了吧?我這里有水。”隨著從挎兜里掏出一瓶純凈水,向老農晃著。“免貴,姓劉。年輕人,你是記者吧?謝謝你的水。我有這個——”接著從背后拿出一只花生蛋白奶瓶子,“這可不是蛋白奶,里邊裝的是從漿水菜里潷出的酸漿水。知道吧?這東西既防暑,又解渴,還敗熱毒。不花一分錢!”“我姓鄭。我不是記者,我是市攝影家協(xié)會的,是為‘秦巴明珠·生態(tài)安康攝影展’準備攝影作品的。”小鄭作了自我介紹,又問道,“劉老伯,為啥偏在這時到田里抽稗子穗穗?連根拔了它,不就完事了嗎?再說,現在的糧食加工技術,大米里連一顆帶殼的谷子都沒有,更甭說小小的稗子了。”“我今年65歲了。從吃帶有谷子的碎米米飯,到現在純白渾顆的大米飯,有什么不知道的?可是,有多少人了解一個農民的心思呢。”劉老漢抬起黑紅的臉膛,向小鄭解釋這稗子的偽善和劣跡斑斑。
原來這稗子是稻田里最厲害、最善于偽裝的雜草。由于它的種子小如粟米,而且一出穗便有成熟的種子,風一刮,就隨處安家落戶。它們又生長迅速,極會偽裝,長的苗子與稻秧的樣子幾乎沒什么差別,不是經驗豐富的農人,很難予以辨認,所以很容易被當成秧苗插進田里,與真正的秧苗爭水爭肥。以前人工薅秧,見到稗子,薅第一道秧時,就把它拔了——那時苗子小,容易拔除,F在都不薅秧了,只用除草劑。可這除草劑只能對付水芹菜、水葫蘆、水燈草、竹節(jié)草,對稗子不起作用。所以,等到發(fā)現稗子時,它們已經成了氣候,如果硬拔,就會傷及稻秧。沒法子,只能等到它出穗時,把稗子穗穗抽掉,免得留下禍根,來年再來害人。劉老漢說起稻田里的事情,話就像滿田的稻秧,綠意盎然,迎風搖曳,讓人感到自然而又親切。小鄭覺得,陜南川道的農民和巴山秦嶺山區(qū)的農民,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川道壩子里的農民,純樸中有著水鄉(xiāng)人的細膩;而兩山的農民,純樸中帶著山野的粗獷。他只是不明白,這劉老伯為什么不在陰天或者早晨、下午下田抽稗穗,偏要選在這種天氣找罪受。他想問個明白,又怕因為問不到點子上,一時竟至無語。劉老漢一笑,舉起手中的一株稗子穗穗說道:“看見沒有?這東西昨天不會出,今早不會出,偏在這種天氣這個時候才出。稗子這東西跟鬼一樣,只要穗子一露頭,便比稻子出穗快得多。時候瞅得晚一點它的種子就成了精。”
原來如此。小鄭心中感嘆,劉老漢這才是真農民。這樣的農民,或許只會按照傳統(tǒng)農業(yè)技術經營莊稼,不懂什么植物遺傳工程和植物檢疫技術,可是他們純粹得就像這滿田里生長的稻秧,給人以滿眼的青翠,滿心的愉悅。小鄭主動提議,給劉老漢照一張抽稗子穗穗的田間像。題目都想好了,叫做“抽稗穗的老農”。
不料,劉老漢卻連連繞手拒絕。說:“我這個模樣,莫糟賤了別人的欣賞水平。”一扭頭也不理待在田埂上的小鄭,復又跨向田中。小鄭悵然,趕快拿起相機,抓拍了一張劉老漢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