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志強
小時候,看母親熬雞湯,實在是難得的享受。熬湯前緊張忙碌,油鹽醬醋蔥姜蒜齊備。一切就緒,大火燒開,而后小火燉之,一連數(shù)個小時,靜守灶前,凝視著那拇指般的微弱火苗,毫不煩躁,似老僧入定。出鍋時,滿院生香,飄出門庭,僅是那香濃之味,不知征服了多少人的味蕾。
長大后,懂了事理,終于明白了母親做湯的過程,可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煨”。一個“煨”字,意蘊悠長,品之不盡,那是不溫不火的靜候,那是氣定神閑的磨礪。只有煨,才有味。無煨,則無味。煨與味,音同義不同,卻有著剪不斷的緣。大凡精致渾厚、撩人味蕾的佳肴,多是煨出來的。煨,是一種境界。做人做事,大抵如此。
車間有位師傅,年屆六旬,是一名車工。由他制作的備件,精巧細膩,毫無瑕疵,安裝到設備上之后,嚴絲合縫,運行周期長,從不返工。我曾仔細看過他制作備件的過程,他用千分尺一遍又一遍地測量原件,將尺寸拿捏得毫厘不差。之后,用砂紙將制作新件的材料打磨得亮亮閃閃,不留一點銹斑。每鉆一個孔,都要逐一測量。每劃一條線,必用鋼尺。我統(tǒng)計過,制作相同的備件,別人半小時足矣,他卻要耗上半天功夫,完工之后,并未急著交差,而是再測量,再打磨,再校正,速度雖慢,卻質(zhì)量保證。領導告訴我,他工作了四十多年,從未出現(xiàn)一個廢件。這種不辭辛苦磨礪備件的功夫,與其說是“慢工出細話”,不如說是“煨”。他的“作品”里,不僅僅包含了一般意義上的操作與技能,更有一種獨有的味道蘊含其中。
小城的街角,有一間面積不大的理發(fā)鋪。師傅姓魏,擅理平頭,人送外號“魏平頭”。一個周末,我慕名前往。理發(fā)前,老魏一抖圍裙,問我:“先生要是有急事,我理得快點,沒啥急事,我理得細一些。”我理所當然選擇了后者。于是,老魏關了手機,操刀上陣,全神貫注投注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響徹著剪刀碰撞發(fā)出的脆響,時而和緩,時而疾速。等理完邊角,他長吁一口氣,拿出另一把發(fā)剪,開始精雕細刻。隔著鏡子,我看到老魏一臉的嚴肅,時而貓著腰仰視,時而側著頭凝視,時而皺眉又搖頭,目光始終凝聚在我的頭上,忘卻了今夕何夕。終于理完發(fā),他直起腰來,不顧疲累,再次端詳著我的頭,不待我起身,他又拿起發(fā)剪,剪去了鬢角處兩根不協(xié)調(diào)的頭發(fā)。至此,老魏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自言自語地說:“出爐了,出爐了。”我對著鏡子細細打量著自己,竟找不出絲毫瑕疵,平添了一份難得的精氣神。我明白,老魏分明把我的頭當成了一件有待打磨的藝術品,他不再是理發(fā)師,而是雕刻家,渾身洋溢著一副羅丹氣派。再往深里說,他不僅是在恪守著一份職業(yè),更是在享受作業(yè)的過程。這個過程,也是煨。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妙境。只要靜下心來,真正去投入,用心去揣摩,日久年深,定會“煨”出幸福。就像那位一絲不茍的車工師傅,就像那位羅丹氣派的理發(fā)師,他們在極為普通的崗位上,達到了“煨”的境界。我敢說,他們是幸福的。他們的人生,已經(jīng)煨出了渾厚綿長的味兒,歷久彌香。
人生,貴在有味兒。
有味兒的人生,是煨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