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米麗宏
畢飛宇筆下的麥黃,是一種雄性視角的成熟景象:陽氣鼓噪,金光耀眼。“麥子黃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氣神一下子提升上來了。”
麥,確能提起精氣神兒。早在春分,地氣就被它引著,一路攀高,開始了噴薄樣的上升。那也是麥苗最靚的階段:細直的莖,修長的葉,晶瑩的桿兒。整株兒如青玉般曼妙。麥黃呢,不過是以色彩的成熟,呈現(xiàn)了大地更為祥和的福相。
麥越來越青,到立夏,已近乎藍,抹一層若有若無的灰。旗葉柔韌,迎風招展;幼穗從葉鞘鼓脹而出,嫩如青豆。麥芒柔長,黏住一群神秘“小蟲”;而麥殼恰吐出根根細絲,細絲掛兩枚穎片兒。
那是麥子揚花受孕呢!
此時,總有風。風小心地吹著,細致地吹著,正好吹展了蜻蜓的嫩翅,正好搬動麥的花粉。它柔,它穩(wěn),它輕,叫你感受不到一絲尖銳。它肉蟲樣蠕蠕爬過你的臂,也輕微得疑心。
溫熱的風,又拂過面頰,吹進麥地。
麥田外的樹,日漸深邃,葉底鳥鳴三兩聲,像新發(fā)的芽,邈遠,安逸。油菜的青莢,像電影《芳華》里的女舞者,一個接一個搭在前者肩上,順勢,傾過去傾過去傾過去。嫩蟬初上樹梢頭,還沒學會發(fā)聲;小溪里蝌蚪正在變形。
默默地,默默地,田野里是亙古的寧靜。
好似一剎那的猶疑,布谷鳥的叫聲,響起來了;像金梭投進空氣:“算黃算割——割麥插禾——”;回聲,像彗星拖著長尾劃過,空曠的畫面有了一種宇宙感。
于是,在那田壟與田壟之間,村落與村落之間,小山與重巒之間,槐樹與槐樹之間,開始發(fā)生色彩的漸變。那局面,好似是誰操一把無形剪刀,嚓嚓嚓,過去,嚓嚓嚓,過來。剪一溜淺黃,一溜墨青,一溜蒼黃。雀舌般的秕仁兒,正日益豐盈;差不多成為合格的糧食了。
每天都有人靠近麥田去望聞問切。挑一個麥穗,搓搓,吹去穎殼,拂去麥芒兒。光潔晶亮的麥仁兒,抿著嘴唇,袒露在掌心。它嘴唇抿得緊緊地,仿佛一開口會泄露天機。
一年最好的陽光,傾瀉下來,瀑布狀,綢緞狀,從天幕直接垂掛。厚度和力度都夠份兒,響脆地覆在麥上。田里一天一個樣兒,一晌一個樣,一個時辰一個樣兒。
終于,麥芒奓開,麥穗勾頭,都能聽見麥粒在殼中搖晃發(fā)出的“唰啦啦”了!
鋪天蓋地的黃泛起。那種浩瀚的黃、壯烈的黃,來自淡綠、翠綠、烏青、青灰、斑駁、淡黃,最終成為金光燦燦的黃。麥子的黃,和陽光的黃,相融相疊,四下折射,成一種流蕩、一種旋渦、一種逼迫。索索索索,麥和麥在耳語,麥和風在耳語,麥和陽光在耳語。你聽到它們耳語的同時,也覺察到了它們的呼吸。它們吸進去的是熱氣,呼出來的是涼氣。呼吸之間,寬闊厚實的香發(fā)散出來,是原香,是毛香,是讓人幽幽融入其中的熨帖之香。
這讓村莊高度興奮,也讓村莊謹小慎微,小心翼翼;這讓村莊極度緊張,又無邊落寞,躊躇猶豫。彷徨中,村莊終于人馬出動,收麥了!
好鋼在刃兒上,好鐮在麥上。田里,人用鐮刀攬過一大片枝稈杏黃的麥子,左手接住,右手的鐮刀一提一旋,嚓,地面就空出一片,撲騰著醇香氣息的麥子躺入臂彎。廣闊天宇下,一人簡直就是一蠶啊,一線線啃噬著橙黃的“葉”,一行一行,一壟一壟,一片一片。麥地開始出現(xiàn)殘缺,一行、一壟,一片、一塊……
如今收麥,鐵獸似的收割機,開進了麥田,轉輪翻滾,一往無前。那么一排麥子啊,腰一挺,頭一伸,就進入了轉輪之間。刀子絞動,麥子瞬間被割掉頭颥,或被攔腰割倒……失去頭顱的麥子,仿佛從天空射下的密密麻麻箭鏃,整齊站著;它們是麥子的骨頭,肅穆,莊嚴,一絲不亂。
人說,有麥吃的日子像神仙。麥子,它就是我們的日子啊,是我們勞作后的福報。有麥子,才有面條,才有餃子,才有家,才有宴席。沒有麥子,就沒有饅頭,沒有籠屜,沒有年節(jié),沒有熱氣騰騰的婚喪嫁娶。
一年年哺養(yǎng),它已化成我們的血肉、筋骨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