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在安康城里過夏。
一連十幾天片雨不下。城市的上空,所有的夏天的光線折射率都高。有時疑惑太陽從早到晚都一動不動地停在空中的,窗臺上的盆花沒半天工夫就蔫兒了。空調(diào)二十四小時地開著。人與自然隔離得心火熊熊。
每每如此,是渴望一場透雨的降臨的。
不同于南方的浩雨,不同于北方的暴雨。只是漢江上獨特的不緊不慢的雨,打在江面上,濺起成千上萬的水點子,像極了向晚時分江里的魚的板剽,千萬的魚從水中躍起,再濺入水中,像是魚的雨;打在農(nóng)家院外寬大的芭蕉葉上,有音樂的質(zhì)感,打在看守田缺子的人的斗笠上,像篩糧食的聲音;打在城里的街面上,霎時暑氣散得干凈。
這樣盼望著,雨終于來了。真是漢江上的好雨。獨特,別無二致。
雨是從午后開始下的,先是風(fēng)長長地吹動一切可以搖曳的植物,又并不顛覆什么。城市久久濡積的濕熱之氣隨了這長長的風(fēng),轉(zhuǎn)眼間吹得清爽。城里幾乎所有的窗戶都在同一時間打開,叫風(fēng)自由地穿越房子,穿越居住者的心情。
我正是在第一路風(fēng)剛剛到達,就立在了自家的窗前的,連紗窗都打開了,風(fēng)帶著漢江上過了夜的早晨般的水汽撲面而來,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向風(fēng)久久張開,像植物的葉子,打開了它們毛細(xì)的孔道。
然后是雨。起先是細(xì)細(xì)的雨絲,繼而是一星兩點,再接著,星點已然成線,聲音也從沙沙之音變得粗重,成了嘩嘩的大響。我看到雨是帶著一浪浪的氣霧而來的,在建筑物上,在水泥的地面上,在小區(qū)的草地上,一片片地濺起雨的飛塵,像極了雨是在用一把巨大的掃帚,清掃著城市濡積了太久的憋悶似的。我的小區(qū)在雨中淋浴。我也似乎與眼前的一切建筑、植物同在沐浴。
我能想象出整個漢江邊上的安康城,在這痛快的雨中輕輕呻吟,伸展腿腳,大口地呼吸,骨節(jié)發(fā)出輕快的響聲。比如香溪山上濃密的松林,是鼓成一排排綠色的大帆的,松林上空的雨比城里更其地密集而有力。
縣河從棗園以及張灘數(shù)萬畝的灘地中間穿過,水量大增,但并不渾濁,熱鬧地泛起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水花。灘地里各類莊稼、菜蔬在雨中拔節(jié),身心分明漸漸飽脹著生長的沖動。
江北的高臺地上,比如建民、張嶺、關(guān)廟一帶,黃沙地上,雨穿過建筑和樹林,透徹地滲進地層,漸漸飽滿,鼓出細(xì)細(xì)的金黃色的細(xì)流,從臺地上一長長的細(xì)小的溝渠里流向更大的溝河里,匯入不遠(yuǎn)處的漢江。它們帶著金黃的顏色來,在融入漢江后,卻沒有任何蹤影,深透的漢江包容著無數(shù)細(xì)流,濾去污濁,暴烈的氣派使自己保持著清澈無比。
我能想見如此的雨,是落在整個漢江谷地的。兩山夾一江的巨大的雨網(wǎng),覆蓋了秦嶺山中的寧陜、石泉、巴山里的平利、鎮(zhèn)坪、紫陽、嵐皋,漢江下游的旬陽、白河。從北邊的秦嶺來的雨,從南邊巴山來的雨,像下山的老虎一般,透著大森林的生氣,全面地壓向漢江谷地,月河川道,它們像朝圣一般涌向漢江邊的安康城。
這樣的雨掃清了谷地里的暑氣,所有看不過眼的穢物,也都沖刷得干凈。漢江谷地在這場雨中,所有的色澤回歸于自然,夏天的大綠如潑墨般剛勁暴烈,山河如洗,這雨真是做了最好的注腳。被江水,被莊稼,被新新老老的建筑構(gòu)成的安康城,因了雨,展示出極其新穎的一面,它正在刷新著這城市居住的新新老老的人心,在磨折人的世相中,有一場大雨,恰當(dāng)?shù)亟猩钤谶@谷地、這城市的靈魂,擴展了一番心扉。
大雨落在漢江上,我知道這些雨,來自不遠(yuǎn)處的森林,它們從秦嶺的南山老林子來,從巴山的黑老扒來,從古老而年輕的樹木花草的根部而來,它們已然等待了許久了,春天它們在蘊積,秋天它們在蘊積,冬天它們在蘊積,就是在等待火辣辣的盛夏的一次暴發(fā)。它們清新自然,從來沒有被污染過,落下地來,就會叫地再干凈一回,迎接著那雨,可以直接地棒喝。
這樣的雨已然不多了。漢江邊上的這個叫安康的小城,它的四周至今還被干凈的空氣、干凈的水分圍繞著,住在這樣的城市,可以做成很多干干凈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