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曉莉
小城的水果攤子在各個街道巷口堂而皇之的晝夜經(jīng)營，風(fēng)生水起。
他們是水果販子還是水果老板呢？說不清，這大抵是一回事情。他們有時聯(lián)合起來，集體行動，大批量的組織貨源，在價格上達成一致，化整為零，分散銷售，維持著小城水果市場的大致穩(wěn)定，當(dāng)然這主要限于蘋果梨子桔子一類的大路貨 ；至于保存期限短價格又高貴的水果，像火龍果、山竹、芒果、洋櫻桃等，他們總有些自己的渠道，這些私密的渠道，是他們在水果經(jīng)營效益上的分野。
阿朱的水果攤子在小城的中心街道。于入口處占據(jù)人行道十米左右的檔口。阿朱敬業(yè)，每天清晨出攤，時間比我上班要早。我上班走過那條街道，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阿朱和她的水果。蘋果梨子早已經(jīng)擦拭得油光水潤，主推的時令水果，更像工藝品一樣擺放在臺面上。而阿朱，發(fā)髻高挽，眼神楚楚的端坐在高椅上，笑意吟吟地與我寒暄：“嗨，你早��！” 我下班了，她似乎還不知疲倦，發(fā)絲不亂，照例與我寒暄：“嗨，你下班了！”而阿朱的下班時間，一般都是晚上十點左右了。
阿朱不像別的擺攤婦人，有一百零一個理由不收拾自個兒。阿朱做頭發(fā)，也文眉，抹口紅，穿好衣裳。阿朱年輕時應(yīng)該是個美人。我認識她時，她已屆中年，但眉目之間，仍有七分的風(fēng)韻。
阿朱的一日三餐都是在攤位上解決的。有時就近叫個餐，有時家人也送飯，用保溫桶裝了，阿朱就坐在高椅上慢慢吃。
阿朱開始是披肩卷發(fā)。為她做頭發(fā)的是檔口附近那個美發(fā)店的溫州女人。那個女人從十幾歲就到了吾鄉(xiāng)做美發(fā)行當(dāng)，那時阿朱也就十幾歲，打那時起就找她做頭發(fā)，這一做，就是幾十年，兩人竟都到了抱孫子的年歲。近幾年，阿朱年紀大了些，每天早晨老是覺得哪怕多睡一分鐘也是好，嫌披肩發(fā)早晨來不及打理，就找溫州女人。溫州女人說，把頭發(fā)盤起來吧，能管好幾天。
于是阿朱就開始讓溫州女人為她盤頭發(fā)。一周一次，盤好后，用發(fā)膠仔細定型，風(fēng)里雨里，阿朱的發(fā)絲不亂。我路過阿朱的檔口，覺得她要是立即起身，穿上旗袍，說是個大酒店的老板娘也無有不妥。
小城雖小，但各行有各行的規(guī)矩。阿朱在水果行當(dāng)里爬模滾打幾十年，想必也有諸多不易。單單就說與同行的相殺相攜與工商稅務(wù)的軟磨硬泡到后來與城管的斗智斗勇，一個婦道人家，旁人看到的是難纏惱火，而對她來講，簡直件件都是生存大事。
阿朱賣了幾十年水果，也摸透了人心。大媽們愛占便宜，阿朱就只推薦便宜水果給她們，嘴里雖也說著這可是又便宜又好，但心里也狠得慌，現(xiàn)在哪里還有又便宜又好的東西呢？富婆們愛顯擺，阿朱就推銷稀罕的或者反季節(jié)水果給她們，價格總是高得能滿足富婆們的虛榮心；對于那些正常買家，阿朱就正常賣，一五一十。我于小城多個水果攤買過水果，請攤主幫我挑選時，阿朱是為數(shù)不多的不會趁我不注意裝進殘爛水果者之一。
近幾年，小城大興創(chuàng)建之風(fēng)。森林城市、文明城市、衛(wèi)生城市，接踵而來的國字號創(chuàng)建大事件，件件似乎都與阿朱這樣的小攤點有關(guān)，阿朱平日里就多了些煩惱和應(yīng)付。小城超市里有了各色水果，街面上也有了水果專營店，阿朱的生意就清淡了些，于是有了時間與過往閑人拉話說家常，人氣倒是很旺。
阿朱先是從家里拿了兩把小馬扎，后來不夠坐，阿朱又撿了兩把附近單位淘汰的板椅。在阿朱攤子上，漸漸多了過往閑人，他們有退休干部，有摩的司機，也有無事大媽。不知從哪一天起，有人提議打兩牌，于是撲克牌就在阿朱的檔口上打起來了。打跩牌，打紅桃四、干瞪眼、跑得快……什么好玩打什么。阿朱是不參與的，阿朱有水果攤子要招呼。阿朱讓他們在攤子上玩，不過圖個人氣，圖個熱鬧。
附近單位有個退休的C局長是阿朱水果攤子上的常客。平常買水果挑三揀四講價錢的是他，打牌天天不落的也是他。話說有個與C局長同一單位的老L，過去是C局長的下屬，唯C局長是從。前幾年單位管得不嚴的時候，動不動就溜出來到阿朱的水果攤上打幾牌，C局長打不過他，經(jīng)常被打到貼鼻子、蹲地上。C局長氣憤不過，張口就罵“你狗日的長本事了！”老L呵呵干笑，阿朱就說，打牌憑技術(shù)，你也不要講究上班那一套了。阿朱這樣一說，C局長氣也就平了。
關(guān)于阿朱水果攤上打牌的事情，讓官方傷透了腦筋。城管、雙創(chuàng)、創(chuàng)文等等部門都來干涉過，阿朱不言語。倒是打牌的人理直氣壯，在青天白日之下干打幾牌妨礙著誰了？你們有時間去管一管暗地里的賭博嘛！幾次三番，還是阿朱明理，就近租了個過道，攤位上只擺放部分水果，存貨就放在租來的過道里，檔口縮小了，又收拾得整整齊齊，那幾把椅子還在，打牌的閑人還是天天來打牌，只是官方不時來打招呼，什么時候要迎接檢查了，要有大局意識，要注意維護市容形象等等，于是彼此相安無事。
我后來又去了別的單位謀生，離開了那條街道。過了段時間再去時，檔口已無阿朱。一打聽，阿朱讓自己退休了。再一眼望過去，整個街道好像都空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