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君秋
村子北邊,有一汪湖,叫滑泥湖。湖邊有棵香樟樹,也不知什么時候種的,是誰種的,也許是一只鳥兒銜了種子掉落堤岸才生出來的吧。聽村里老人說,它應(yīng)該有一百多年樹齡了。樹圍粗大,平兒、青兒和我三個小孩子手挽手才能合抱過來;樹冠呈傘形,足在半畝田大,一年四季濃蔭蔽日,十分陰涼。
清晨,湖面被一層薄霧籠罩,遠(yuǎn)遠(yuǎn)望去,大樹仿佛懸浮于湖面,微風(fēng)漾起,如同到了蓬萊仙境,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湖堤還種有許多油桐樹,和香樟樹比起來,它們小多了。
曾經(jīng),這棵香樟樹是鳥兒們的樂園。第一縷陽光抵達(dá)之前,人們還沉浸在睡夢中時,這兒就已經(jīng)非常熱鬧了。仿佛召開討論會似的,雀兒們在樹枝上“嘰嘰咕咕”不停地發(fā)表著自己的言論。它們沒有固定的座位,在這棵枝頭上鳴幾聲,啾幾下,嗖地又躍到另一枝頭上,繼續(xù)自己的演說,歡快是它們永恒的主題。
一群白鷺隱藏在綠葉叢中憩息,好似樹上盛開著一朵朵白色的花。一條金黃的鯉魚躍出湖面一米來高,“啪”的一聲又跌回水中,白鷺?biāo)坪跏艿襟@嚇,一齊撲棱棱飛到近處禾田里,把田野妝點(diǎn)成綠白相間的風(fēng)景畫。
這片湖水滋養(yǎng)著成百上千以魚、蟲子為生的鳥兒,也滋養(yǎng)了我們。黃昏時分,夕陽西下,各家各戶的男人出動了,他們挑著滿滿一擔(dān)水在樹蔭下穿行,鳥兒在樹上歡鳴,裊裊炊煙在村子上空升起,村子里傳來呼喚兒女回家吃飯的聲音。
香樟樹下一塊很大的空坪,是村里人的樂園。上午,爺爺和他的老伙伴們閑來無事,搬條小木凳圍坐在樹的東頭,一邊吧嗒吧嗒抽著自己卷的紙煙,一邊聊著今年的收成。村里的女人們卻沒有閑著,她們團(tuán)坐在樹的西頭,納起了鞋底,旁邊的竹籃里裝滿了紅的綠的黃的線和一些精致的鞋樣,她們時而低頭不語忙著針線活,時而像群嘰嘰喳喳的小鳥。一個女人講起關(guān)于自家男人的笑話,其他人也不顧忌坐在樹東頭的公公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很快活。中午,田里做工的男人回來了,他們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樟樹下,把鐵鍬橫支在地上當(dāng)板凳,也不顧泥土的臟,一屁股坐下,享受樹蔭的清涼,讓湖風(fēng)把身上的汗吹干,再回家吃飯。
放學(xué)后,這里就是我們這幫小伢兒們的天地了。書包往家里一扔,三五成群來到樹下,像一只只靈活的小猴子,爬到香樟樹上玩耍。香樟樹是一位胸懷寬廣的老人,它不僅容納了上千只鳥兒安家,也容納了我們這群淘氣的小家伙在它身上鬧騰。它粗大的樹干斜伸開來,一直延展到湖面,像一尊臥佛,因我們長時間的攀爬而磨得光滑。六月里,乘大人們午休的時機(jī),我們呼朋喚友赤條條爬上樹,借著枝椏的彈力,撲通撲通往湖里跳,驚起幾只水鳥撲扇著翅膀貼著湖面飛奔,湖面泛起幾路波痕,延伸到老遠(yuǎn)。
六月的晚上,這里最是熱鬧。晚飯后,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背著竹床、提著板凳紛紛來到湖邊樹下納涼。湖風(fēng)習(xí)習(xí),田野蟲鳴和蛙聲四起,合奏著人間最動聽的交響樂、催眠曲。玩累了的我們靜靜地躺在竹床上,睜大了眼睛數(shù)天上的星星。天上星光閃爍,湖水里也跳躍著數(shù)不清的星星。湖里的星星離我們更近,仿佛伸手就能捧到似的,可沒有誰去驚動它們,破壞它們。這時,樹上的鳥兒反而靜了,與天上的星星、田間的蟲鳴、乘涼的人們一同守護(hù)著世間的和諧與靜謐……
有一天,湖里駛來了機(jī)帆船,還有小快艇在湖面飛梭;嗪蝗顺邪B(yǎng)了魚,香樟樹下滿堆著散發(fā)出濃郁臭味兒的雞糞、鴨糞和魚飼料。再沒有白鷺在樹上憩息了,也不見人們到樹下納涼了。湖水變黑了,湖水中隨波蕩漾的青青絲草不見了,也沒有人到湖邊樹蔭下釣魚了。這棵孤獨(dú)的香樟樹頂著一片藍(lán)天,卻看不到一絲生氣……
又一天,村子里傳來喜訊:政府下了紅頭文件,不準(zhǔn)滑泥湖投肥養(yǎng)魚。慢慢的,香樟樹下干凈了,臭味兒消失了,綠草繞著它蔓延,灰雀和白鷺在它的枝頭雀躍,勞作之后的人們在樹下打尖、休息,九十多歲的黃家奶奶在樹下笑瞇瞇地?fù)u起了蒲扇……這棵百年香樟樹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生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