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學(xué)軍
故鄉(xiāng)有兩條河,一條是由上游的祈陽河沐陽河匯聚而成的小石河;一條是發(fā)源自鎮(zhèn)巴星子山的渚河。當(dāng)?shù)厝私胁粦T這文縐縐的名字,便因其河流大小稱之為大河、小河,鎮(zhèn)子在小河北岸山腳蜿蜒,鎮(zhèn)尾便是小河匯入大河口。
小 河
小河比素常的山間小溪略寬,水深不過膝蓋,水底游魚細石清晰可見,只在河流轉(zhuǎn)折處形成一個兩米多深、一間房子大小的水潭,當(dāng)?shù)厝艘蚱渌骖伾l(fā)暗便稱為“烏潭”,且大都以附近的住戶命名,于是沿河綴著一連串的“張家烏潭、王家烏潭”,淺灘處的“朱家河壩”等作為河邊地名。
小河清幽文靜,丈余寬的水面悄無聲息地汨汨流淌。早上小鎮(zhèn)蘇醒,女人拉開門閂灑掃庭院和街沿,男人則晃悠著肩上的水桶去河里挑水,一連幾挑水把缸裝滿……新一天的勞作就此開始。有賣日雜副食的一塊塊卸下店鋪門板,露出半人高的一截木柜臺,柜面上除了一個裝著花花綠綠水果糖的大玻璃瓶,便是一個用谷殼紅布袋壓著壇口的酒壇子,有酒癮的人早早過來,用提子打上二兩散酒,這叫“喝柜臺子酒”,偶有量淺的喝高了,紅頭漲臉、高喉嚨大嗓子的發(fā)酒瘋,周圍的人埋頭做事,無人打擾酒癲子的激情演說。
和普天下的小鎮(zhèn)一樣,學(xué)堂是少不了的,學(xué)校在鎮(zhèn)東頭的山岡上,可以俯瞰小鎮(zhèn)全貌,校園正中一棵水桶粗的丹桂,每到中秋,淡紅色的桂花開了,整個校園便罩在馥郁的花香里。晚飯過后,隨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曧戇^,學(xué)童從校門口飛奔而出,老實本分的孩子徑直回家,放下書包、背上背簍,上山或去撿柴或去扯豬草,頑皮孩子則直奔河壩,在沙地里“打沙仗”,或跳進柯家烏潭嬉水。
夏日的夜晚是最悠閑的,女人洗刷了碗筷,用涮鍋水煮了豬潲喂過豬,男人也收了工,家家門前丟著長短不一的凳子或椅子——一律是矮腳,搖著蒲扇,家長里短的閑話,或者就那么默著,聽夏蟲吟唱和蛙聲聒噪。孩子永遠是閑不住的,成群結(jié)隊地喧鬧在街頭。入夜了,小鎮(zhèn)也漸次沉寂,唯有圓圓的月亮懸在天空給鎮(zhèn)子灑一層銀輝,街兩邊的石板屋檐把月光割成一長條曲折的亮色在街心延伸,鎮(zhèn)外的小河也細碎著流動的波光,如同兩條并行的時光河流;不知疲倦的熒火蟲就明明滅滅的搖曳在街中的明暗之間。
大 河
如果說婉約秀麗的小河是孩子的天堂,急流險灘遍布的大河就是成年人的世界。發(fā)源自星子山的大河在米倉山峽谷里肆意奔騰,沒有“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的柔情,只有深谷、峻嶺。
春天,發(fā)第一場桃花水便可以行船了,渡船口的河灘上堆滿了茶葉木耳、生漆、苧麻等山貨,搬運社的精壯漢子將這些物品打包裝船,牢牢捆扎,順流而下,入任河、進漢江,直達武漢的漢口上岸卸貨,裝上回程的食鹽煤油;早年間不通公路,人們出行全憑翻山越嶺,去縣城要花上大半天時間,最快捷的方式就是乘船。于是,在渡船口常常看到這樣的場景:細雨濛濛中,岸邊撐油紙傘的人在送別即將遠行的親友,而將要遠行的人站在船頭,亦擎一把紙傘,叮囑的話語、深切的凝望,直到木船漸漸地行過手爬崖、轉(zhuǎn)過了團山子,再也望不見蹤影,方轉(zhuǎn)身慢慢回家,微風(fēng)里尚隱隱飄過不舍的低泣。
暑期是少年們辛苦而快樂的時光,在燒石炭做飯尚是奢侈的年代,這些半大小子們假期里的首要任務(wù)是儲存夠整整一個冬天的柴火,于是每天早起帶著干糧,穿著草鞋,腰里別著彎刀(砍柴刀),到大河上游的古寨子、二里半、甚至十余里外的四季河去砍柴,接近中午時,把砍下的柴用葛藤捆好,順河漂下,有時砍的小橡子、青檀樹等硬雜木入水即沉,還需額外割些茅草以增加浮力。年紀較小或水性不好的抱著衣褲走旱路,其余的走水路照料河中的柴捆,膽大的干脆趴在柴捆上。漂至渡船口,將柴捆撈起倚靠在岸邊大石上暴曬。下雨是不用砍柴的,等河水消退,便背著背簍到河灘上撿拾洪水沖來的樹枝丫,叫做“撿浪渣”,運氣好的話,可以撿到一截樹干或一個樹蔸,便如獲至寶。
秋日來臨,大河也文靜了許多,不再有咆哮奔涌裹挾一切的氣勢,河底巨石也隱約可見,天空湛藍而高遠,白鷺悠悠地盤旋著搜尋淺灘上的魚兒,這是一年最愜意的時光,苞谷掰了,谷子割了,紅苕也挖了貯藏在窖里;山上甜糯糯的八月瓜(一種野山果),酸溜溜的獼猴桃,紅彤彤的磨盤柿、黃澄澄的秤砣梨,給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增添了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
如今,小鎮(zhèn)整體搬遷到幾公里外的一處山腰,小河兩岸野草瘋長,少有人跡,大河建了梯級電站,時有斷流之虞,家家戶戶都住進了樓房,不少人家還購置了汽車,自用或跑運輸掙錢,欣慰之余,心底深處仍有一分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