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開林
去年這個時候,我曾寫過一篇老家的水田沒有稻,發(fā)表在《中國文化報》上,勾起了許多人的鄉(xiāng)愁,熱度持續(xù)了好一段日子。今年的稻谷又熟了,還想接著憶寫點文字,分享曾經(jīng)熟稔的喜悅,為老家的父老留些念想。
兒時的草鞋埡,特別是我家的土墻石板房,幾乎被稻田包圍著,右側(cè)雖然有條小河相隔,河對岸老人洞旁也是上好的水田,門前的月亮壩和房屋右側(cè)的廟兒坪,全都是高產(chǎn)稻田,就連坎上的蓮花臺,也有幾畝旱塝田。谷子揚花,翡翠一片,谷穗飽米,金鉑滿地,黃亮亮,新嶄嶄,整齊劃一,密不透風,宏大的場面讓人心潮澎湃,豪情萬丈。當然,這也有好吃的成分,盼望早日收割,早日谷干,早日嘗新。那時的新米,真叫噴香,炊煙升起不久,特殊的味兒四散開來,只朝鼻孔里鉆,久久揮之不去,忍不住多吸幾口氣。
稻浪翻騰,谷穗飄香,那種黃是眩目的、吉祥的、可愛的,就想起陪同昭忠兄在宏大村創(chuàng)作民歌劇《花花太陽花花云》,特別喜歡“盼郎歸望郎回把郎掛心上,掛心上把郎等哪怕等到谷子黃”兩句。等到谷子黃是一種啥光景?應該是指望、是結果、是充實,更有一種勞動之美的展示和張揚,還有愛的表白和約定。
稻谷一黃,滿屋亮堂,婆穿針就不再喊我了。連片的稻田,金燦燦,沉甸甸,蝴蝶和蜻蜓在上面飛舞,我們追趕著,歡呼著,雖然從未捉到過,卻樂此不疲,蹦著跳著攆著去欣賞這難得的點睛之筆。收割谷子的季節(jié),也是生產(chǎn)隊的節(jié)日,拌桶裝上篾席,就像出海的船帆。場院平整一新,敞開胸懷,等待新谷上場。
十三歲時,隊長答應我可以下田割稻、搭谷子,我非常興奮。大人教我彎腰,左手虎口張開,捉住稻,鐮刀鋒刃向下,這樣會割得快,傷不著手。我很奇怪,稻田為啥沒有詩意的拾穗,割稻之后才明白,拾穗指的是麥,而不是谷,因為稻是人工插上的,勻稱,整齊,割起來不會遺漏,加之韌性十足,輕易不會折斷,因而就無穗可拾。搭谷子一定要捏緊,身體前傾,輕揚重落,盡量少拋撒谷粒。我很喜歡這種節(jié)奏感,像古老的打擊樂,蓬蓬嚓嚓的聲調(diào)讓人無比亢奮。桶快滿了,抓出草莖,小心翼翼用撮箕朝背籠里裝,因為工分要用背數(shù)計,一定得裝滿。輪到我背了,表叔們就會朝背籠底部塞些碎稻草,等于空出一小截,背起來并不怎么吃力,在田埂上行走自如,不時地冒出一種自豪感:看!我能背谷子了,算個滿勞力了,一天能掙十二工分了。勞動中,我還聽年長者說了一些諺語,如谷怕午時風,人怕老來窮。谷子揚花時最怕晌午時分刮風,授粉不均就不飽米,癟谷多。任叫谷粒冒漿,不叫在田里生秧。意思是說哪怕收早一點,也不敢等到連陰雨來,谷一發(fā)芽就不能吃了。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前一句好懂,后一句是說谷子不會長蟲,能存放兩三年。
正寫呢,老家傳來南宮山鎮(zhèn)桂花村又要舉辦打谷節(jié)的消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草鞋埡從不用“打”,而叫搭谷子,這個搭等同于摔,說某人摔了一跤,就叫某人搭了一跤(讀高)子。又稱板(動詞)谷子,這個板就有搕叩之意。老先人用字是準確的,谷子不是用硬物強行去打,而是在別人的幫助下自己在拌桶里的篦子上叩擊掉的。
南宮山下的火山梯田,是我們祖先的智慧,是勤勞的象征,是無數(shù)代人硬從亂石堆里用雙手摳出來的沃土良田。這兒的米是優(yōu)質(zhì)的,是健康的,是可以放心食用的。為此,我曾寫過84字的三字語(不敢稱三字經(jīng)):人若勤,春獨早,袈裟田,育秧苗。山林氣,云霧繞,火山泥,雨露泡,栽秧酒,醉山坳。滿田綠,詩意鬧,施硒肥,除稗草,揚碎花,陽光照,越成熟,越彎腰,謙恭態(tài),人難效。米出殼,劍出鞘,飯出味,碗出窯。谷之骨,呈風骨,稻之道,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