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娟
這些日子,我喜歡讀汪曾祺先生的書!兑惠吂湃恕 《受戒》 《蒲橋集》 ,一路讀來,如春初新韭,淡然清新,滋味無窮。
有人說,汪曾祺是作家里的齊白石,他筆下的植物生靈,筆意清淡如一幅幅水墨畫,令人過目不忘。
如《葡萄月令》:“一月,下大雪。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diǎn)聲音。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 ”“八月,葡萄‘著色’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gè)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
他在散文集《蒲橋集》自序中說:“我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 ”但這本“捎帶腳”的散文集,卻奠定了他成為散文家的地位。汪先生敘事懷人,哀而不傷,寫文化掌故,清淡有味,寫草木春秋,一食一菜,揮灑自如,有清氣流淌。
在自選集的序言中,他說:“我選自己的作品如同老太太擇菜,黃的老的也不忍心扔掉,揀到籃子里的便是菜!” 令人莞爾,多么可愛的老人,平凡的草木果蔬,經(jīng)他一支妙筆,便賦予了靈氣和鮮活氣。尤其到了春天,我都要再讀一遍汪曾祺的文字。翻開書的一刻,仿佛和草木、溪流、花香、鳥鳴都親近了,萬物美好,我在其中。
汪曾祺出生于書香世家,父親是位醫(yī)生。他從小生活在富裕的大家庭,十八歲去西南聯(lián)大讀書,師從作家沈從文先生。他生命里的底色,依然有著中國文人的淡泊與優(yōu)雅。
他的散文讀來水氣泱泱,常常令我想起鳳凰城里沈家門前的夾竹桃,暮春時(shí)開滿紅爍的花朵,枝頭有小鳥鳴叫,花瓣落在雨后的青石板路上。一眼望過去,紅花搖曳,翠葉翩翩。汪先生愛寫小人物,寫蕓蕓眾生悲歡離合的命運(yùn),悲喜哀樂的人生。細(xì)細(xì)品來,流淌著淡然的哀傷。
他與沈從文先生情同父子。沈先生在世時(shí)說:汪曾祺的作品以后會(huì)超過自己。這句話,像是一位慈祥的父親對(duì)兒子的希冀。
許多作家寫懷念沈從文的文章,我認(rèn)為汪曾祺先生的最為深情。他寫沈先生的笑:“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gè)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dòng)雙手作勢,天真得像個(gè)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凈無渣滓的人,才能這樣暢快的大笑。 ”只有他最懂得沈從文的心。沈先生80歲大壽,他送一副對(duì)聯(lián):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
他寫與沈先生最后的告別。“參加儀式的人也不戴紙制的白花,但每個(gè)人發(fā)一枝半開的月季,行禮之后放在遺體旁邊。不放哀樂,放沈先生生前喜愛的音樂,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shù)靥芍N易哌M(jìn)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的一個(gè)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我哭了。 ”
我讀著,一瞬間想到與父親最后的告別,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世上那個(gè)最愛我的人走了。淚水止不住流滿了臉頰。
我一直認(rèn)為,文字和人一樣,是有呼吸的,他的文字從容清淡,在一呼一吸間,都是隨性和灑脫。一個(gè)人的寫作大都有傳承的,一味地學(xué)習(xí)和模仿,永遠(yuǎn)不能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與個(gè)性。汪曾祺早年的寫作受沈從文、廢名的影響最大,但是,他漸漸走出自己的天地,獨(dú)創(chuàng)風(fēng)格,另辟蹊徑,自成一家。
細(xì)細(xì)算來,汪曾祺先生去世二十年了?墒牵奈淖忠廊辉谌碎g活著,一呼一吸,都是他文字的氣息。看一個(gè)作家的作品是否有生命力,要看他身后的幾十年、幾百年還有沒有人在讀他的作品。
汪先生五六十歲才提筆作畫,筆下的小雞、螞蚱、花朵、果蔬、清淡有味,充滿人間的煙火氣息,彌漫著泥土的芬芳。他的畫屬文人畫,清雅、清淡、清新,有著淡然的書卷氣。一只落在樹枝上的秋蟬,蟬翼栩栩如生,透明如薄紗。含苞待放的荷花上,靜靜站著一只小鳥,卻有著說不出的意境。無人夸贊顏色好,一筆素水寫清格。
他這樣的人活到一定的境界就成了雜家,真是一通百通,暮年的汪曾祺成為一代大家,不論文字,還是書畫。
在午后和煦的陽光里讀幾頁汪曾祺先生的書,仿佛聽見汪曾祺先生說:“文求雅潔,少雕飾,如春初新韭,歲末晚菘,滋味近似。 ”我一直將這句話,當(dāng)做我寫作的座右銘。因?yàn),這是季節(jié)的味道,生活的滋味,更是汪曾祺先生文字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