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開林
當(dāng)下的非常時期,微信上好多文章都用到“閉門”兩個字,如閉門自守,閉門思過,閉門讀書,我最喜歡的還是《小窗幽記》里的那句話: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斗膽改寫陳繼儒先生這本奇書里的一個字,就是把深山換成青山,因為我老家草鞋埡大部分時間都是綠油油的,翠生生的,此時此刻雖然沒有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那樣的氣盛格高,卻很想閉目揣測而聊以自慰,隔空寄望故鄉(xiāng)的山水。
蓮花臺下是我家,我家對面月兒壩。壩后青山如彎眉,眉清目秀一園茶。草鞋埡的土墻房,正中間的大木門并不常關(guān),多數(shù)時候敞著,閉門即是青山,開門也是青山,在我的印象中總是青枝綠葉,翠色撲鼻。對面一方田地叫冷浸灣,灣上的山梁是一脈青山,從胡家老屋場一直綿延到陽坡的豬草溝口。圍繞我家的那一弧山脈,像半邊括號,生長著一色的樺櫟木,當(dāng)?shù)厝朔Q耳樹,學(xué)名叫拴皮。耳好!木耳能吃,耳朵會聽,那不規(guī)則的花紋,與虎皮豹紋好有一比。雖然也枯黃,也落葉,時間并不很長,一開春就可以看到樹枝上冒出來的水汽,慢慢就有了骨朵兒,眼見得由淺入深,由淡轉(zhuǎn)綠,抒枝展葉,生機一片。結(jié)的籽叫橡子,有點像板栗,卻比板栗渾圓,再餓我們也不敢吃,偶爾揀點拿到供銷社,可以換幾角小錢。
有一年早春,我在林中發(fā)現(xiàn)幾蔸幽蘭,清風(fēng)吹過,一股異香撲面而來,那淡雅的花朵,墨綠的劍葉是那樣優(yōu)雅,那樣的不俗。后來我讀到“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的話,就想到蘭生山野,無人自芳,應(yīng)該是小隱。小隱也是隱,二月蘭應(yīng)是草中君子,花中隱士。
耳樹是上等的好柴,易燃且耐久。我們那兒不叫砍柴,也不叫打柴,而叫弄柴。弄字好,我們那時不懂弄月吟風(fēng),弄竹彈絲,只知道有把玩之意,伙伴們在一起比賽爬樹,耳樹的皮厚并且柔軟,爬起來不怎么費勁,肚皮挨著還有肌膚之親。我們不敢砍大樹,理直氣壯地爬上去剔枝,兩三棵就夠一捆,下樹整理好用葛藤扎牢,三四捆首尾相搭,像小火車似的,坐在上面從坡道上滑下去,大呼小叫,不亦樂乎。
有一年,飯不夠吃,隊長組織開荒,把那一梁耳樹全伐光了,只露出疙里疙瘩的樹蔸,月光下的禿山格外瘆人。伐倒的大樹全燒了木炭,敲著有金屬之音,隊長說這是鋼炭,能賣好價錢。我挑四十斤進城,賣了兩塊多錢。那炭挺沉,一點也不黑,有人叫它白炭,我握在手中,嗡嗡之音似乎有了耳語:我才不怕火,燒成灰也是硬朗的,鐵骨錚錚的?上М(dāng)時我尚小,聽不懂,要是現(xiàn)在,我會說這炭就是耳樹的風(fēng)骨。最可恨的是還要放一把火,用鋤頭挖了,在瘠薄的坡地上種上苞谷。幸運的是第二年疙瘩蔸上就發(fā)出新芽,我們很欣慰,再過幾年便逐漸連成一片,成了小樹林。去年回去看,幾乎未見當(dāng)年開荒種地的痕跡,真叫青山依舊在,我已不年輕。
我家房屋的擋頭(一側(cè))坎上是茶園,不大,卻年代久遠,主莖有小碗粗細,蔥蘢葳蕤,四季常青,我婆和我娘曾經(jīng)采摘過,用挎籃裝了,倒進洗凈的鐵鍋里炒制,那種香味兒仿佛來自仙境,余味繞梁,蓮花臺都能聞到。泡在碗里,久不下沉,密不透風(fēng),氣味捂嚴(yán)實了,喝起來不走味,一口入喉,解渴提神,舌根留香,F(xiàn)在再也喝不到正宗家鄉(xiāng)的味了,茶園荒蕪,有也無人采摘,只好用李峰的龍安茶代替。在疫情面前,有茶可喝是一件幸事,我們不自覺地成了隱士。就像林中的幽蘭,小隱隱于家,大隱隱于茶。
我居住的地方朝西,陽臺外是一條商業(yè)街,此時闃無一人,好半天沒有一輛車馳過,時間好像凝固了,街景仿佛定格了,靜謐得如同老家的耳樹林。午后陽光照進來,一個人捧一杯香茗靜享安寧,清點往事。我又想把《小窗幽記》中的那句話改成“閉門即是金山”,因為我年前從金山回來,帶了幾本書和西湖龍井,書是金山檔案局送的,茶是秦局叫春雷主任買的。扁扁的龍井,抓在手中,像一枚枚書簽,不一定夾在書中,卻會讓人想起那些讀了一半或幾頁不得不臨時放下的好書。古人造字蘊含著大智慧,一個“茶”字,繁簡都這么寫,草木得人心,人寄草木間。大疫當(dāng)前,不放下也得放下。佛曰,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放下了,我就不想外出受限了,安心喝茶讀書,氣定神閑,半卷詩書一壺茶,青山綠水唇齒間。不急,不煩,不百無聊賴慵懶自閉混日光,將一杯茶喝到無味,將一本書讀到無字。
一壺茶、一本書、一縷陽光,這陋室就有了生機,有了意趣,雖然抵不上青山,卻也是一方凈土。這期間我看了積壓的《散文》雜志和《人民文學(xué)》,翻閱了《金山縣志》,拜讀了謝宗玉的《遍地藥香》、資中筠的《閑情記美》和梁衡的《樹梢上的中國》。值得一提的是,嵐皋本土作家吳應(yīng)勇發(fā)來長篇處女作電子版《全勝寨》,84章,二十多萬字,數(shù)易其稿,越寫越長,佩服的同時不得不刮目相看。
寫到此處,正好看到江源在朋友圈發(fā)的圖片,他此時正在看我的拙著《心靜如蓮》,客居蘇州的嵐皋老鄉(xiāng)查爾華,前不久也發(fā)過類似的圖片,就想,非常時期我讀別人的書,別人讀我的書,是緣分,也是不得已。讀書讓人親近,日子充實,還能打發(fā)時光,撫慰心情。閑著也是閑著,不讀白不讀。不讀就虛空,讀了可飽學(xué)。
此生不易,且活且珍惜。出不了門就不出,閉門即是青山,就是回望與憶往。無法尋找凈土就不找,讀書隨處凈土,室內(nèi)仿佛梵音縈繞。佛說:睡前原諒一切,醒來便是新生。我說:有茶喝,有書看,就是福氣,就是大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