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才芳
午夜的鄉(xiāng)村是昆蟲們的樂園。蟋蟀、蜘蛛、蟈蟈、天牛、螞蟻、螞蚱、蜻蜓、蝴蝶和許許多多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們在竊竊私語,他們躺在葉子上,坐在花瓣里,騎在樹枝上,趴在石塊上,望著星空,搶著說話,訴說著夏天的繁盛。
這一片私語蕩漾在夜風中,似發(fā)絲摩擦般纖弱,又如河水淙淙般龐大,似絲綢拂過般優(yōu)雅,又如金屬相撞般激越,我忍不住在黑暗里不斷摸索,去辨別,去冥想,又會去重組,去指揮這許多的聲部。
黎明的鄉(xiāng)村是鳥兒們的天堂。天空還沒泛起魚肚白,開始了以繁復熱烈的麻雀聲為主旋律,以優(yōu)揚的“要飛一一”、“會飛一一”,短促的“蟲蟲飛,蟲蟲飛”、“我飛,我飛”、“就飛,就飛”為伴奏的合奏。那是無數(shù)的鳥兒在舒展身體,洗漱臉龐,抖動羽毛,呼朋引伴,準備去到云端。
在這一片蓬勃歡快的聲響里,始終有一個鳥聲一一“鳳”,它從午夜響到黎明,聲音時長時短,時高時低,哀婉而清冷,在黑夜里顯得格外的凄苦和神秘,我膽小,尤其是在一個人的異地夜晚,它的叫聲常常讓我難以入眠。
一天,一位鄉(xiāng)親告訴我,叫聲為“鳳”的鳥兒叫苦情鳥,傳說人逝世后會變成鳥兒,這鳥兒有著很深的冤屈呢。
月光溫柔,路燈靜謐,隔著窗簾灑滿小屋,不遠處,間或傳來幾聲狗叫,那是夏大哥家的狗,似乎想要告訴我,它也沒睡呢。
這是一條大黑狗,拴在柴草屋角,只要我一經(jīng)過,它總會立起身子,一邊左右撲騰著吼叫,一邊搖著尾巴示好。這時,夏大哥總是會從屋旁自家的菜園里或者緊挨著的李子園里現(xiàn)身,對著大黑狗呵斥:“一天見一百遍,再見到了還是叫!再叫!”轉過身來,熱情的招呼我到他家坐坐。
夏大哥名叫夏德勝,是村里的貧困戶,家住村委會和我宿舍屋子的背后,中間隔著李子園。他家里五口人,妻子纖弱多病,家里卻收拾的最舒適,依靠易地搬遷政策建起的新屋子里,夏天一塵不染,冬天溫暖如春,每次我們都會多坐一會兒。小兒子上初中,大兒子在外打工,每個月自己留一點兒零花錢,其余的工資都寄回了家里,他后悔自己沒能上大學,自己買了大專學習資料自學。老母親總是笑瞇瞇的,從來沒有見她坐過,總在忙著洗菜,做飯或者飼養(yǎng)著大肥豬。
夏大哥勤勞,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我見過他提著不是很重的禮物,送妻子去坐車回娘家。門前的菜園里,各種蔬菜排列的整整齊齊,像用粗大的綠色畫筆,在地上畫著的橫豎線條,房前屋旁的小路兩邊,種滿了各種花兒,代表主人自遠處就開始迎接客人。
見我稱贊夏大哥種花兒,夏嫂子說:“我身體不好,他是擔心我種花累著了。也是這幾年,他才有這個閑心。國家好呀,記得我們這些窮人,讓你們到村上來幫我們,我們從老山上搬下來,房子蓋起來了,路燈安裝到門前,水接到廚房里了,這要是靠我們自己,怕是這輩子都別指望過上這么好的日子。”她一邊瞇著近視眼,一邊指向李子園,說:“喏兒,李子園就在院子邊上,他忙完農(nóng)活就去園區(qū)干活,這兒的活干完了,又去上面的無花果園干活,離家里近,莊稼種了,錢掙了,家也顧了……”早年間,做過代課老師的她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夏大哥站在一邊,黝黑的國字臉綻開笑容,接話說:“我們這兒的十幾家,以前都住在一塊山上,搬新家了還是住在一塊兒,大家平時干活,玩呀還是在一起,心里都歡喜,都是得了國家的好政策。”
是啊,在夏大哥旁邊的村安置房里,居住著貧困戶余青山、毛金華、金大明、張自恩……一個個勤勞、淳樸的鄉(xiāng)親開始浮現(xiàn)在眼前。
第一次去余青山的老屋,是2017年的夏天。我們在毛竹摻雜著刺樹的林子里迷了路,走了幾個小時才到達,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后背,像身上汗?jié)竦囊路粯羽ぴ诹艘粔K兒。老屋一面靠山,一面臨著懸崖,余青山的身材和面孔一樣瘦削,少言寡語,因為要照護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只能守著一點兒貧瘠的土地過日子。屋里沒有什么吃的,看出我們的餓,他不聲不響的去到屋后,在雞窩里掏了幾個雞蛋,煮給我們吃。如今,只要看見我們,總是像來了許久不見的親人,連忙丟下手中的活計,圍攏來,不聲不響的坐在我們身邊,用小眼睛巴巴的望著我們。
口吃的毛金華,因為伺候癱瘓的父親,臥床生病的母親和伯父,錯過了姻緣和結婚年齡,孤身一人困在了半山上。到了新家,當上了村里的護河員,他把房子收拾的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每年的道德評議會上他都上了紅榜,被評選為衛(wèi)生戶或者樂于助人標兵。村里遠遠近近的人家,只要需要,他都會去幫忙。他不高的身子,敦敦實實,遇到我,總是站的恭恭敬敬,嘴唇抖動半天,才喊出一聲:“張隊長”,黧黑的臉孔變得通紅。
金大明老叔的老屋在河邊,被一次洪水沖沒了,住到這里,一家人才開始了安居樂業(yè)。孩子們在外務工,老伴照料孫子上學,在院外的竹園里,他每年喂養(yǎng)兩頭大肥豬,幾十只雞?h上高速路通了,市上機場通航,他歡天喜地,逢人就說,這下孩子們回家好快了。臘月,我們連續(xù)幾天去院子里,采集每一戶的信息,他總是忙著端來椅子,泡茶,拿板栗,心疼的和我說:“你們天天來工作,自己家里哪能沒有事!”
啞巴張自恩的妻子早逝,留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在礦山做工遇難,小兒子外出打工,幾年沒有了音訊,這個飽受心靈煎熬的漢子,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一個人在山里游蕩。住進新房子,我們幫他聯(lián)系上了他的小兒子,他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村里的李子園、無花果園、核桃園都有他的身影,干活歸來,他爽朗的笑聲傳到了村委會,他隨性的“舞姿”還上了抖音,不管走到哪里,只要遇見我,他總是伸出兩只長滿老繭的手,握緊大拳頭,高高的豎起兩個大拇指,眼睛里閃爍著快樂,連聲喊著“見(干)部、見(干)部”……我又一次禁不住笑了。
七月初,再沒聽見過苦情鳥的叫聲。這時,響起了布谷鳥兒“播谷、獲谷”的叫聲,它的聲音高亢堅定,厚實有力,光明坦蕩,震徹山谷。
布谷鳥一定是站在了村公房后面大山的肩膀上,才會這般底氣十足,“播谷”,似乎在啟示著我們,幸福都是奮斗出來的!“獲谷”,在傳頌著喜訊:脫貧攻堅戰(zhàn)役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