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兆蓮
初見姚敬民老師,是在一九六三年秋的某天。當時我是石泉中學高一學生,正站在高凳子上寫黑板報,只聽身后一個人用關中話說:一個女生能把粉筆字寫成這樣算可以的。自知字寫得不咋樣的我,聽到這句話,頗受鼓舞。后來才知道他是剛從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分配到我們學校,教初中部語文課的姚敬民老師。
不久,學校組織師生到池河農(nóng)村參加秋收勞動,姚老師分配在我們班,到了草廟子生產(chǎn)隊,那些天一起下地干活一起說笑,混得爛熟,完全沒有了師生距離,真有點“少年叔侄當?shù)苄?rdquo;的感覺。記得勞動結(jié)束我們背著鋪蓋卷返校那天,院壩邊圍滿了送別的村民,有人眼圈紅紅的在抹眼淚,小孩子更是跟在我們屁股后面牽著我們的衣角,不舍得我們走。姚老師剛好走在我身后,只聽他用關中話像舞臺表演一樣大聲朗誦道:“三狗子,一走三回頭;三回頭,兩滴淚,依依不舍送親人;送親人,大路不走走小路,一送送到小橋頭……”那個叫三狗子的男娃聽了愣在那里,看我們和姚老師繼續(xù)往前走,他又一邊抹眼淚一邊繼續(xù)跟著。
我們的初中到高中持續(xù)了八年,鑄就了師生之間非常深厚的情誼。期間我和姚老師雖接觸不多,但彼此熟悉、了解、信任。
二零零二年,從未搞過文學創(chuàng)作的我想寫一本紀念離世的聽障殘疾兒子的書,老虎吃天不知從何下手。我找到已從縣文化館退休的姚敬民老師,姚老師熱情誠懇地答應幫我。姚老師說,你這娃非常懂事非常有禮貌。那年我和一個同事到你家找你打聽關于職稱的事情,你不在家,你這兒子很熱情地接待我倆,又是讓座又是敬茶,說:“媽媽等會兒下班回家,你們坐,喝水,等她。”那態(tài)度,令我和同事非常感動。哎!這么好個娃走了。我一定幫助你完成心愿!從此,我便跟隨姚老師走上了長達十五年的艱辛學習、創(chuàng)作之路。
每次我到姚老師家請教,老師都極其認真又耐心地給我找出大量范文講解,并要我大量讀書,多次強調(diào)要多讀名著,要做讀書筆記,寫體會。臨走還交給我一大包書和雜志,讓我?guī)Щ丶胰プx。教我搜集整理素材:想起一點記一點,干條條也可以,幾個字也行,然后歸類、組合、豐滿。后來我將學寫的每篇習文都先拿給姚老師看,他不厭其煩地用紅筆為我修改,并認真寫出評語。
姚老師還建議我將《苦澀的青春》一文分解成《母愛無垠》《長哥如父》《舅舅》《知青歲月》幾個短篇,效果很好。姚老師還說:“你的所有文章中我以為《最后的探戈》這篇寫得最好,最流暢,一氣呵成。”記得在《知青歲月》一篇中我有一段描寫參加生產(chǎn)隊開長會的混亂場景:“……嗑著瓜子,隨意走動,打親……”姚老師看后嚴肅指出:“你不應該這樣去描寫貧下中農(nóng),知識青年下鄉(xiāng)首先要培育與勞動人民的感情。”當我偶爾表現(xiàn)出自戀自夸情緒時,姚老師告誡我:“注意,切忌在文章中自己夸自己,把自己說成一朵花似的。自己好不好要由別人去評價。”姚老師不但教我寫文章,更教我怎樣做人。
印象很深的還有一件事。二零一一年六月,我寫《可愛的苦菜花》快結(jié)尾時,從來不會寫詩的我,突然詩興大發(fā),十幾分鐘就寫出一首小詩——“苦菜花之歌”,興奮的我立馬打電話告訴老師。姚老師說他在西安,正坐在公交車上,他要我把詩讀給他聽。姚老師聽完后說:你把“苦難中成長,苦難中開花,要與牡丹比高下”這句中的“要”字改成“不”字。我立馬修改,整篇文章的意境大大提升!一字之差,讓我認識到一個人必須學會客觀評價自己,才能找到人生正確定位。更讓我深深欽佩老師的人品和文學修養(yǎng)!
跟隨著姚老師在通往文學的道路上磨煉了十多載,二零一三年,我終于寫出了《心語手記》的第一稿。遺憾的是,此時姚老師不幸患了腦中風,住院搶救多日,留下嚴重后遺癥,語言、行動遲緩。即便是這樣,老師躺在床上還在幫我改稿,他讓我讀給他聽,遇到有問題的地方就叫停,說出他的意見。比如讀到《野百合也有春天》一章中,提到兒子小松的幾個女同學女朋友時,姚老師就說:“一定要注意保護這些女娃娃的聲譽,她們生活的路還很長。”平時姚老師也總是教導我:“作品中一定要照顧處理好各種關系,這點特別重要,特別是紀實性文章。作品要面對社會,有凈化教化人們心靈的作用和責任,要陽光,要和諧。”
姚老師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一天,我去看望他時,他對我說,你看我也幫不上你多少忙了,你現(xiàn)在離出書還有一段距離,這樣,你去找你的班主任魯立人老師,他這人辦事特別認真、負責任,去請他繼續(xù)輔導你。
后來,我在魯立人老師、縣作協(xié)主席胡樹勇、縣作協(xié)秘書長胡世海、老同學呂農(nóng)等老師的指導幫助下,二零一七年五月,《心語手記》終于成功出版。夢想成真,實現(xiàn)了我的初心和使命。
當我快步第一個把書送到姚老師手上,老師終于露出自他生病臥床后少有的欣慰、滿意的笑容;我也如釋重負,為自己這份遲到的成功而高興不已。
二零一九年二月,我被批準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七月到西安參加新會員培訓會。我都在第一時間將這些喜訊報告給恩師。姚老師溫和地笑著連連點頭,重復著:“好!堅持!勝利!”而這一切,最要感恩感謝的是亦師、亦友、亦兄長的姚老師孜孜不倦十多年的辛勤培養(yǎng)!
二零一九年臘月二十八日,我買了易消化的營養(yǎng)品去看望姚老師。他兒子姚漢石說,父親已多日臥床不起,說不出話,吞不下食物,只能靠鼻管灌一丁點流食。我俯身對姚老師說:我是黃兆連,你認得我了就眨下眼,姚老師渾濁的眸子望著我眨一下眼。那一刻,我的心悲切到了極點。臨走,我說:姚老師,我要走了,你聽見了再眨下眼。姚老師先是眨一下眼,接著又用力連續(xù)眨了三下!我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我知道,姚老師是在用心表達三個字:謝謝你!
二零二零年三月十七日,農(nóng)歷二月二十四日,這位被石泉人民無限崇敬、無限愛戴的“大山深處的文化使者”,依依不舍地離開了他傾心熱愛眷戀、嘔心瀝血奉獻畢生的第二故鄉(xiāng),享年八十三歲。兒子姚漢石遵照他生前囑咐,將他的骨灰安放回西安長安縣姚底村,依傍在父母親的墳墓旁。
姚老師一生在省內(nèi)外許多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數(shù)千篇、數(shù)百萬字,其中許多都獲了大獎。老師輔導的學生很多人出了書,而老師自己卻無暇整理自己的作品成書,帶著遺憾西去。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對姚老師說:其實,您的學生都是您的著作,一個學生一本書!學生們永遠感謝恩師!永遠懷念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