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卯
我的童年簡單又獨(dú)特,沒有精彩的動畫片,沒有刺激的游樂場,也沒有熱鬧非凡的動物園,更沒有酸酸甜甜的棒棒糖。祖父、兩頭牛和一條狗就構(gòu)成了我童年世界的所有。雖然父母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總是很忙,沒有太多時間看護(hù)我,但我在祖父的寵溺下,一樣健康無憂地成長,絲毫不覺得少了什么。
每天天剛蒙蒙亮,祖父就會在我的窗邊喊一嗓子:“起來了,走了。”這時,母親會強(qiáng)行把我從被窩里拽起來,穿戴整齊后,我便趴在祖父的后背上,在他上下一顛一顛的節(jié)奏里繼續(xù)未做完的美夢。祖父則趕著兩頭一老一小的牛走進(jìn)清晨的薄霧里,前往水草豐饒的目的地。
雖然家方圓幾百里的地方都遍布我們的足跡,但我們最常去的還是家東面的那塊坡地。雖不適合耕種,卻是放牛的好去處。依著坡地的邊緣有一條蜿蜒小路,一直延伸至山谷處的小溪流。
祖父有一雙巧手,每當(dāng)春天來臨,他都會進(jìn)山砍一截又粗又長的藤蔓,削去多余的枝葉,一頭搭在地坎邊的核桃樹干上,一頭系上一塊小木板,一個簡易的秋千便制作完成了。那是我唯一一個可以媲美城里孩童的禮物。第一次,我興奮地坐了上去,在祖父一推一拉的節(jié)奏下越蕩越高,心都快飛出嗓子眼兒了。
祖父是個閑不住的勤快人,時常在牛吃草的間隙為家人編織草鞋。在他忙著手里的活計(jì)時,我便自顧自地在草地上來回打滾。碰到蒲公英,就拔起一株,鼓起腮幫,用力一吹;或是將雙手卷成喇叭狀,對著遠(yuǎn)山喊出我心里藏著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夢想。
玩得累了,我就賴在祖父懷里。這個地方的草吃完了,我們就趕著牛換下一個地方。等牛的肚子都鼓起來了,就吹著口哨吆喝它們?nèi)ハ咃嬎,水喝夠了再趕著牛一起回家。每當(dāng)我犯懶不想走路時,祖父總是十分無奈卻又毫無怨言地躬下身子,背著我翻越一條又一條崎嶇的山路。
記得有一天晚上,我不知聽到了什么好消息,興奮過度,在屋子里蹦蹦跳跳,一不留神把家里的暖壺踢碎了。母親十分生氣,把我拖出門外,隨手撿起柴堆里的細(xì)樹枝便朝我屁股上揮,我頓時哇哇大哭,祖父聞聲急急趕來,不問緣由地訓(xùn)斥了母親,奪下她手中的“武器”,不分對錯地護(hù)著我。眼看有人撐腰了,我便越發(fā)覺得委屈,連哭聲也提高了好幾個分貝。母親無奈進(jìn)屋,祖父便抱著我坐在操場邊的柴垛上,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的脊背,安撫我悲傷的情緒。小狗毛毛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蹲在我們身邊,吐著舌頭殷切地望著我,大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一陣涼風(fēng)吹過,門前的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毛毛以為有人來了,便警覺地站起來履行它的天職,沖著竹林汪汪亂叫,我頓時被它的傻樣逗樂了,咯咯笑起來,臉上還掛著剛剛的淚珠。長大后,很多小時候的記憶都模糊了,但那晚掛在天空中的月亮,我至今印象深刻。
時間在清晰的刻度里茫然地過去,在我無憂無慮成長的每一個瞬間,祖父也在以相同的速度老去。直到后來,祖父臥床不起,我還是總纏著他快點(diǎn)起來陪我一起放牛、一起出去玩。當(dāng)我的無理取鬧遭到母親的責(zé)罵時,祖父仍然一如既往地護(hù)著我。
再后來,祖父因病去世。在那之前我雖然聽大人們談起過村子里的誰誰“走了”,但我并不清楚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記得有好幾天家里突然來了許多人,熱鬧得不得了。而且,我還難得有一群一起嬉戲的小伙伴,我玩鬧得太開心,竟完全把祖父忘在了腦后。幾天熱鬧過后,大人、小孩都走了,又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時,我屋里屋外都找不見祖父的身影,我跟在母親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詢問祖父去了哪里,還有陪我一起長大的兩頭牛去了哪里,他們什么時候回來。母親被我問煩了,便說:“你爺走了。”“走哪兒去了?”我問。“走天上去了。”
得到這個答案之后,我便不再追問,性格卻因此變得沉默起來,時常坐在門檻上,對著遠(yuǎn)山,對著天發(fā)呆。
清明時分,母親帶著我去那塊蒿草蔓延的荒地為祖父掃墳。漸漸長大的我已經(jīng)知道祖父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就住在這矮矮的墳?zāi)估。而我也知道,葬在這里應(yīng)該是祖父生前的一個心愿,祖父喜歡這里,我也喜歡。
日子如墻上的掛歷,一個個昨天被撕掉。轉(zhuǎn)眼我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我被寄養(yǎng)在嬸嬸家,和堂哥一起上下學(xué)。雖然生活變了一個模樣,但總有許多新鮮事物吸引著我的注意力,填充當(dāng)下生活的空白,我慢慢習(xí)慣了沒有祖父的日子,關(guān)于祖父的一切記憶也變得越來越遠(yuǎn)。
時至今日,祖父的樣子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的音容笑貌在我腦海里也淡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但趴在他的背上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那些日子,一直溫暖著我的成長。他曾給予我的無限偏愛,使得我在面臨任何困境時總能生出無限的自信與勇氣。每次放假回家,只要得閑,我都會去那塊草地坐坐,不為祭奠,不為回憶,只是簡簡單單地看看云,聞聞草香,感受微風(fēng)輕輕掀動衣角,聆聽溪水漫過石塊的嘩啦聲。我知道,祖父一直都在這里,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