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禎祥
一到冬天,山和水都黑瘦下來。特別到了年關(guān),溝溝縫縫積著雪,一陣風吹,陰冷凜冽。我和父親推著架子車,到窯坪河沿岸的山里去剁柴。窯坪河小,兩岸的山也收得緊,一個灣又一個灣,拐兩個小時,就到了青崗坪、張家莊。跟在西河邊剁柴不同,我們揀干柴、挖樹根。響干的樹根,用斧頭敲、砸、剁,從土里刨出來,最終成為柴火。在藥木院,每年大家都會去山上挖干掉的樹根,這樣既不破壞樹們的生長,又可以攢下過年的好柴。樹根堅實,耐燒,煨火燒罐罐茶,放在炕眼門上,烤火熬清茶,都好。
年三十晚上,要把最大的樹根架在火爐子里,一直著到天亮,燒的疙瘩越大、時間越長,新年里喂的豬就越大,糧食越豐收。下午兩三點,我們裝滿一車干柴樹根,從口袋里拿出米花糖、江米條,有時候還有兩個蘋果,吃完回家。米花糖粘牙,江米條脆,但都很甜香。這是只有過年才有的好吃喝。
除過米花糖、江米條,過年的好吃喝都要母親做。藥木院家家都是這樣,從殺豬開始,女主人們就開始忙。用時髦的話說,她們要倒排工期,搶趕進度。比如我媽,臘月二十三以后,就要給自己排班,今天做魔芋,明天做豆腐,后天煮肉,再后天蒸饃、蒸包子。這些吃喝,過年時大家要吃,坐娘家、走親戚也必不可少。那時我們農(nóng)村過年走親戚,仍然還在送點了紅的花饃、包子;關(guān)系近的,拿一塊自家做的魔芋、豆腐,讓親人嘗一嘗手藝,這是拜節(jié)的意義和滋味。那段時間,媽在廚房里忙,我們小孩子就在村子里瘋跑。有了炒花花的人,就提了半籠子柴火與苞谷去,家庭情況好點的,還要拿一點白糖或者糖精,拌在里面。炒花花的人,把一個紡錘形、烏黑的機子,架在火上,邊拉風箱邊轉(zhuǎn)機子,讓機子均勻受熱。到了時間,我們都躲開,他把機子頭扣在口袋里,嘭的一聲,推開蓋子,一口袋爆米花就白亮亮地炸開在我們面前。
這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事情。那時候大爸、二爸他們都回來過年。他們一回來,上面那個家里,就人來人往,熱鬧得緊。我不愛說話,但也喜歡熱鬧,哪里人多,就往哪兒湊。我喜歡看鄉(xiāng)鄰們和爺爺、大爸他們坐在火盆邊上喝酒,我還沒有到喝酒的年齡,但是看著有趣,還可以聽他們談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工作上的新鮮事,我從沒去過的一些地方。臘月三十,要看爺爺他們寫春聯(lián)。一張紅紙,寬一裁三,窄就一裁四,用面糊接起來。一支毛筆,在爺爺?shù)氖掷,轉(zhuǎn)換騰挪,瞬間變出好看的大字來。這對我是很大的刺激。終于有一天,我向一頭豬走去,從它的脊梁上往下扯豬毛。豬哼哼著走開,我緊追不舍。拔夠了豬毛,再從掃把上抽一根竹子,用鐮刀削半天,才弄了一節(jié)竹筒,把豬毛栽進去,就成了毛筆。然后從燒水壺和鍋底鏟下來一捧煤灰,裝進空墨水瓶子,摻上水攪和攪和,在石板上和墻壁上,學(xué)著門上的春聯(lián)練書法。
我在做這些的時候,偶爾也去廚房里看看,媽媽一直是一個人站在案板前,在包包子或者包餃子。因為沒有人幫她,往往要到天黑實了,才能干完。煤油燈在邊上一晃一晃地搖,顯露出母親瘦削的身影。后來村里有了電,煤油燈就變成了房梁上一顆昏黃的白熾燈泡,沒有變的是母親孤單的影子。我不知道,那些年一個人在廚房里干活的母親,心里都想些什么。最有可能的是,她啥都沒有想,只是急著盡量多做些好吃的,讓我們?nèi)置眠^個好年。那時候的菜,簡單,家常,但豬頭肉是豬頭肉,雞湯是雞湯,就算是炒一盤洋芋絲絲,也滿溢著擋不住的香。那時候我們都盼著過年,穿新衣服,吃好吃喝。后來我想,可能父母最害怕過年。對于一個貧困的家庭來說,這些都意味著一種煎熬,一種負擔。
到我們長大一些的時候,兄妹仨都學(xué)會了包餃子。母親搟的餃子皮,是梯形,好包,出來是一個金元寶。大年初一早上,我們睡夠了懶覺,起來喝完罐罐茶,就一溜兒站在案板前,和母親一起包餃子。每次,都要往餃子里面包一個分分錢,誰吃到誰今年就有福氣。在撈餃子的時候,我媽就會詳細辨認,把最有可能包有分分錢的餃子,撈到我們兄妹吃的碗里。所以我想,我們?nèi)绻悬c小福氣,那都是我媽把她和爸的,讓給我們了。有人說,子女的福氣就是父母的福氣。可是這種一大家人團在一起包餃子的年,并沒有過幾次。小的時候我們小,等到長大成人,工作的工作,嫁人的嫁人,回家過年的時間就更少了。古人說,五十知天命。父母是早都過了五十的人,他們不在乎天命,只是認命。從時光的流逝上來講,他們更應(yīng)該害怕過年,因為一年又一年,催白的是他們的頭發(fā),年關(guān)的風雪,呼嘯成他們逐漸衰老的軀體。他們反而愿意過起年來,甚至盼望著過年。過年了,兒女們才會乖乖地回家待上幾天。即使天天過酒席般吃喝,一身疲憊的他們,也還是滿心歡喜。
現(xiàn)在很多人過年,喜歡趕時髦出門旅行。我固執(zhí)地認為,過年就得回家,就得跟父母老人待在一起,這是年的精髓。它最大的意義,是讓長期經(jīng)歷身心漂泊的中國人,有機會回頭看看來路,觸摸自己的根系。因此,我喜歡在年節(jié)里,做一些富有儀式感的事情。許多年來,三十這一天,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貼春聯(lián),掛燈籠,然后在打掃干凈、擦拭一新的茶幾、桌子上,擺上瓜子、花生、水果、糖。然后靜靜地讀一本書,最好是歷史,或者詩詞。中午飯后,我便轉(zhuǎn)到村里的商店門上,去置辦由我負責的年貨:香、蠟、紙、炮,有時候買一張毛主席像。香蠟紙要雙份的,老墳一份,桑林墳一份;鞭炮要四份,門上兩份,墳上兩份。我這樣做時,心里有一種感覺,我們有兩處家園,一處是這個叫做藥木院的村莊,一處是兩座墳園,只不過墳園里住著去世的親人而已,其他的沒有什么分別;丶抑,我把麻紙用鐮刀一裁四,疊在一起,用百元人民幣印了,將它們一一分好。等到四點多,和親房兄弟們浩浩蕩蕩往桑林墳去。年夜飯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喂牛。先提一大桶溫水到牛圈里,讓它喝好。然后倒?jié)M滿一槽的干麥草或者苞谷殼子,淋上鹽水。鹽是百味之王,人喜歡,牛也喜歡。因此,三十下午給草淋點鹽水,讓牛也過個好年,就算是對它這一年辛苦勞作的微薄酬謝了。
初一早上喝完茶,要去幾家屋里拜年。我每年必去的是二爺和碎爺那。碎是略陽的方言,意為小,或者最小。二爺當時住在我們四房那的上院,我們家屬于下院,中間只隔了一院房,所以先去二爺家。由于家族人口擴充,碎爺這一大家已經(jīng)從下莊搬到上莊,住到寺坪上了。因此,往往到我去時,已經(jīng)時近中午。等我坐下跟碎爺推杯換盞諞上幾句,碎婆就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了。論起交往與感情,我卻跟二爺更近些。因為住得近,從小他帶我放牛、背柴、講古今,后來我出門念書、上班了,他壽數(shù)也慢慢增高,不能上坡下地了。我見他的機會,最終竟然就只有過年那一點點時間。不論是二爺,還是碎爺,我去之后,都是先將火盆撥亮,然后用一個缸子,或者小瓷壺,煨上半斤苞谷酒,拿兩個大杯子,兩個人坐著,邊諞邊喝。煨熱的白酒,有沖勁,暖身。兩個地方喝過,我就暈暈乎乎了,然而這才是過年,F(xiàn)在我沒有地方拜年了,二爺和碎爺、碎婆相繼離世,使我的大年初一,變得一片空白!再喝不上那抖抖索索枯瘦的手,遞給我杯沿上粘了柴灰的熱苞谷酒,再吃不上碎婆端給我的餃子了。當我因為無事可做,躺在床上睡懶覺時,分明感覺到某種東西正在漸行漸遠,而某些東西,正在逐漸逼近。
這兩年,藥木院的人開始懷舊,把十幾年沒有耍過的社火撿了起來。到了臘月二十八九,村里就響起鑼鼓聲,采蓮船,耍獅子,唱眉戶,跳秧歌,年輕人也參與進來,演幾個時興的節(jié)目。每年我都說去看看,臨到頭,卻膽怯了。也許是“近鄉(xiāng)情更怯”吧,我不知道。但是我們一起長大的,以及比我們還小的一茬茬人,都冒了出來,而且都已經(jīng)成家立室,打工的打工,做老板的做老板。春節(jié)期間,兄弟們隨便一叫,就是一大桌人,上幾個涼菜,就乒乒乓乓地喝了起來。這種熱鬧,持續(xù)到初三四以后,逐漸沉寂下來。當你走在堆滿鞭炮碎屑的巷堂里,碰到一個長輩,問及某個兄弟時,得到的回答總是走了。走了,去上海了,去廣州了,去重慶了,去西寧了!藥木院重又蕭條下來,開始等待下一個春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