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純
剛立冬就連下幾場雨,天氣驟然變冷。
小區(qū)本來位置偏僻,大門口商店的生意有一搭沒一搭的,天一冷就更沒人光顧了。老板小譚和媳婦除了送娃接娃,百無聊賴,一個蹲在門口看著大路發(fā)呆,一個蜷縮在柜臺后面守著小太陽刷手機。
同樣百無聊賴的還有在大門口溜達的老李頭,他也盯著大路發(fā)呆,待久了又轉(zhuǎn)頭盯著小譚,將手里的拐杖在小譚面前敲的“噔噔”響。
開店做生意連個人氣都沒有,你在混日光吶!
小譚無可奈何地笑,天冷,都縮在屋不出來,我還能拉人來買東西不成?!
門前得燒一爐火!老李頭說。
我沒柴。
沒柴火不要緊,把生火的盆子找一個放門口,有的是人愛生火!
小譚想了想,從后屋倉庫翻出一個底部掉了瓷的大搪瓷盆子,也不愛惜,直接往門口地上一摜。搪瓷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地磚上轉(zhuǎn)了兩圈,又落下幾塊銹蝕的瓷粉。
下午,果真就有人拿來廢木條和附近拾來的干柴棒子將火盆燒起來,熊熊火苗舔著一尺多高的火舌“呼呼”作響,引得大門口進出的人好生羨慕。閑著的人便停下來,圍著火盆聽某個人高談闊論;鸸庥持说拿纨嫞總人看起來都是樂滋滋的。
如同夏天的紙頁牌,這一爐火,成了冬日最聚人氣的媒介。
柴火一燃起來,人對這爐火仿佛滋生出莫名的依賴。先是感受溫暖,只消看著火光,聽著那噼里啪啦的響聲,就著了魔似的挪不開步子。柴火燃盡,留下一盆紅彤彤的碳,碳還保持著木柴最后的形態(tài),只是通體透明,紅玉一般,跳動著藍紫的火焰。這時候,人離這一爐火更近了些,烤火的人不由自主地會伸出雙手,感受那火焰的滾燙。
明明滅滅,時間中,光芒消解,透明的不再透明,一些成為灰燼,一些紅光從烏黑中透出。這時候,又該添柴了。
烤著火,有人開始回憶過往,有人突然念起某個故人。
一回憶,商店買煙買啤酒的人多了,買瓜子買花生米的人多了,接話茬的人也更多了。終究都還是山里人,好像話匣子一打開全都是相似的經(jīng)歷。
比如諞到小時候。小時候走很遠的山路去學(xué)校,先是院子里兩三個孩子結(jié)伴同行,走著走著就變成了四五個,相同的是每個人手里擰著一個火盆,火盆仍是用廢舊的搪瓷洗腳盆做成的,盆邊打幾個孔,拴上鐵絲吊起來就可以擰著走了。有人火盆里埋著已經(jīng)引燃的碳,有人的碳還沒來得及點著。冬天的早晨,刺骨的山風(fēng)能將人臉皮刮破,就連擰火盆的手也很快凍僵。有人看炭火沒燃好,眼看要熄滅的樣子,就掄圓了胳膊,將火盆在空中掄得飛快。隨著風(fēng)卷,炭火再次旺起來。碳沒點著的更不打緊,一路上多的是伙伴幫忙,順道拾一些枯草和干柴棒點燃了放在火盆里燒,美美地?zé)淮鬆t旺火,能叫同行的孩子前前后后將自己烤得渾身冒汗。等柴火燃盡,再耀武揚威地將一盆明晃晃的炭火帶到學(xué)校,叫許多人羨慕。那時候的教室也還沒有取暖設(shè)施,學(xué)生的火盆擺在每個人的課桌底下,為了不弄出聲響影響課堂,老師嚴(yán)禁學(xué)生腳踢火盆或者踩上火盆。但孩童時期哪有那么聽話的,腳凍僵的時候就把老師的禁令拋在腦后了,悄悄將雙腳提起,輕踩著火盆邊緣取暖。也因此有不小心踩翻火盆的、有烤煳了布鞋底的、有火星濺到別人褲腳的……小驚險嚇不著山里野慣了的娃們,倒是給沉悶的寒冬平添了不少樂趣。
這爐火引發(fā)的童年回憶,到了高潮部分,就是圍著火盆的人各說各的“少年英雄”,有些人夸自己,有些人夸發(fā)小,有些人惦念青梅竹馬嫁到了哪一家。誰誰因為一盆火把某個不長眼的衰人打了,誰誰因為一盆火被老師罰站或是開除,誰誰因為一盆火喜歡上了某個女孩子,誰誰因為一盆火替哥們背黑鍋被娘打……
老李頭也愛湊熱鬧,但他已經(jīng)九十二的高齡了,莫說小時候,大概連青年時候的事都記不真切了?伤蛺壑v他的青春歲月,意氣風(fēng)發(fā)。因為他曾是一個木匠,一個十里八鄉(xiāng)公認(rèn)的手藝極好的木匠。雖然他講的事眾人私下都認(rèn)為應(yīng)該是他三十歲以后發(fā)生的事,抑或四十歲以后的事也未可知,畢竟所謂的民間能工巧匠大多也是在歲月的長河中歷經(jīng)打磨雕琢之后方才成器?衫侠铑^一口咬定,十八九歲光景才是他這一生的高光時刻,所有記憶深刻的故事都是源自他在這一時期不同于鄉(xiāng)下人的偉岸俊朗和一雙巧手。
老李頭的講述,讓大家回憶起另一種看起來“高大上”的火盆。用實木做成四方支架,支架中間剛好夠下沉放一生鐵圓鍋作為炭盆,不燒明火,只用山里古法燒制的碳,就是《賣炭翁》文中的碳。秦巴山里人燒炭,多以花櫟木、松木、柏木、檀木燒制,出窯的碳質(zhì)地格外堅硬耐燒,被人直接稱之“鋼碳”。這種火盆通常放在臥室或者待客使用,既斯文又干凈,烤火的人熗不著煙氣。貧寒人家在家里烤火挖個地坑架起柴火燒了,只有家境殷實又行事講究的人家才買這種火盆。也有農(nóng)家女在嫁人的時候,將這種火盆作為陪嫁,還不忘給木頭支架刷上紅色油漆,放在新房內(nèi)也算一件長臉的家什。
老李頭說,十八歲那年,他還是小李,隨師傅溝里溝外給人打“陪嫁”。打“陪嫁”比做一般的桌椅板凳要盡心的多,耗時也長,所以工價也比平常高。十九歲那年,師傅一連接下幾個活,忙不過來,便讓他單獨給一戶待嫁女子打“陪嫁”,說好的就一些桌椅板凳和箱子、柜子。 打“陪嫁”的日子,木匠師傅通常住在主家。小李師傅本來生的濃眉大眼,身形挺拔,開工之后那家姑娘一見他就喜歡,有事沒事往他跟前晃悠,沒話找話,還給他拿足了茶食點心。沒幾天,姑娘竟央求著父母給她打全套的“陪嫁”,大到雕花的床、四抽屜的箱柜、銅角鑲邊的箱子、兩門對開的立柜、邊角鏤空鑲邊的五斗柜、書桌、八仙桌和太師椅,小到印糧食的升斗、搓衣板、搗衣的棒槌。當(dāng)然沒有火盆,因為那時候還不興打這種洋氣的火盆,更沒有陪嫁火盆一說。姑娘天天“小李師傅”長“小李師傅”短地叫著夸著,小李師傅心花怒放,出手的活也做得分外漂亮。轉(zhuǎn)眼近兩個月,眼看家具打好,油漆也快干了,姑娘卻不高興了。有天下工之后,姑娘當(dāng)真跑到他睡的偏廈屋里問他,愿不愿意做她家的上門女婿。姑娘家里就這一個獨苗,之所以答應(yīng)嫁給一個城里的瘸子原本是圖著那一家都是吃公糧的。他小李師傅膽敢說一個愿意,姑娘說,她會立馬央求父母退了城里的婚事。小李師傅原本沖著姑娘的青睞,心里還一直美滋滋的?晒媚镞@一認(rèn)真,反倒將他嚇住了,一句直爽話也不敢回。姑娘生氣,隨后幾天見了他愛答不理。臨走之前,他因為自己的懦弱羞愧難當(dāng),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用了半天時間用剩下的邊角料給姑娘打了一個八邊支角鏤空雕琢喜鵲登枝的火盆架子,代表自己的心意送給姑娘。天知道,那是他作為木匠生涯的第一次創(chuàng)新,十里八鄉(xiāng)第一個火盆陪嫁,也是做工堪稱精美的火盆架子。據(jù)說,因為這個火盆陪嫁,姑娘對他念念不忘,嫁人好些年了還在托人打聽他的消息。
老李頭講完,忍不住自我陶醉一番,扼著自己干枯如柴棒的腕肉嘆息:那女娃兒,嘖嘖嘖……面如滿月,明眸似水。唉!可惜了,可惜了!
這一嘆,從老李頭泛著白沫的嘴角吐出來,從褶皺兜著的色瞇瞇的眼睛縫隙里擠出來,引得爐火邊的人捧腹大笑。
這種笑談軼事往往持續(xù)到深夜,萬家燈火亮了許久開始次第熄滅,遠山已經(jīng)完全籠罩黑暗里,密林中的斑鳩或者貓頭鷹間或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蟲鳴啾啾不絕于耳。
至此,烤火的人早已經(jīng)脈通透,全身舒坦,也到了該散場的時候。
只是漸燃漸小的炭火依然拘在火盆中間閃爍,紅彤彤的一團。周圍灰燼白而細膩,暖暖的空氣中仍散發(fā)著柴火燃燒留下的特有的草木香。
人們起身伸著懶腰,感嘆著這露天柴爐的好,再三五寒暄兩句,各自歸去。
爐火安靜下來,小區(qū)安靜下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