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直 方曉蕾
“綠芽嫩茁沁芳馨,何幸天涯產此新。手里自應懷美瑞,齒香初透象園春。摘來解帶曾親面,人間誰不重奇珍。多謝故園閑未得,勸君聊試薦新明。”這首孬詩,是我去年春上逗留象園時所得,雖然平仄不齊,卻是性情之作。象園原是個鄉(xiāng),現(xiàn)在是個村,隸屬于鎮(zhèn)安縣達仁鎮(zhèn)。不管是鄉(xiāng)還是村,象園就是一條蜿蜒十幾公里的山溝,溝垴王莽山頂一腳踏三縣,起名三縣凸,溝口即是達仁鎮(zhèn)政府所在地。達仁鎮(zhèn)所在地小名叫獅子口,頗有些來歷。象園因何得名,卻不知所因。今天的象園出名,卻是因為茶。人知象園,而不知獅子口,蓋茶葉也。
我出生在獅子口街對面的瓦場老屋,老屋背山面河,斜對面就是象園溝口。河是達仁河,從木王奔涌而來,沿途不斷有小溪加入,到我家門前,又把象園溝的水納入懷抱。象園溝的水,不大,卻清澈甘甜,來自十幾公里之外溝垴王莽山林中。我無數(shù)次順著溪水找源頭,但都失敗了。在王莽山頂,山高林密,不見水源,但不管往哪個方向,東去安康市漢濱區(qū)的茨溝也好,南下旬陽市的水泉坪也好,北來象園溝也罷,走幾里路就會冒出一股細泉,極細極細,幾乎讓你無法覺察,慢慢就有潺潺溪流,再走幾里,就蔚為壯觀了。象園溝隔壁—水泉坪的水就來自一處泉眼,那么象園溝的水也是不是如此呢?地質構造造化弄人,兩地相隔一個土地梁,想必亦是如此吧。但讓象園溝水逐漸壯大的原因,我想一定還有別的原因。過去不求甚解,去年春上在象園一天,見山坡的積雪,溝壑里的積冰,突然豁然開朗。此時三月末的天氣,獅子口野桃花燦爛,春意盎然,象園溝垴還是如此,這豈不是大自然饋贈的水源嗎?
從出生到離開,我在獅子口生活了16年,走象園溝走了16年,每年都走幾次,算下來有近百次吧。因為我的母親老家就在象園溝隔壁的三袁溝村,我的大姑嫁在水泉坪村。那時沒有公路,母親回娘家,或者我們去大姑家,都得走象園溝,翻溝垴的土地梁。幾歲前是在親人的背上走象園溝,有時在母親的背上,有時在二舅或四舅的背上,大了一點后,自己在鄉(xiāng)村小路攀爬。那時的路,多是些鄉(xiāng)村便道,都是路人踩出來的,有人家就有路,從象園溝口一直蜿蜒到溝垴。走著走著,路直通一戶人家的院落,走進院落,又見路出了院落延伸到后山了;走著走著,又不見路了,幾株百年大樹在那兒矗立私語,轉過大樹,小路又隱現(xiàn)在樹間,通向小溪,邁過墊腳石,隱約在遠方;走著走著,偶爾是菜園,偶爾是梯田。就這么一直走到土地梁上,梁上略有平坦地,有個土地廟,四周散亂地放著一些石塊,那是供路人歇腳的。前望是平平展展的水泉坪,回看卻是云霧繚繞的山、樹和溝。終于可以喘了一口氣了,母親便取干糧讓我們分食,見我手上占著,就說:小安,把手上的東西扔了。原來我手上還拿著路上折的一些枝葉,綠綠的潤潤的,放在嘴里一咬,澀澀的,母親說是茶葉。從象園溝口大溝垴,到處都是這種茶葉。我獅子口老院子屋后的坡上也有這種茶葉。
這便是我見到的最早的象園茶了,但那時沒人叫它象園茶。獅子口到處都有這種茶,陰坡臺子,大陽坡,蘭家坡……甚至一些人家的院子都有,這幾棵,那幾株,隨處可見。爺爺最喜歡這種茶了,他是有名的老中醫(yī),這茶在他那兒不僅僅是茶,還入藥。記得我很小的時候,生病了,爺爺開的中藥中總有一味藥是茶葉。偶爾有個頭疼腦熱什么的,他好像也是采一把茶葉,干焙后熬成濃汁,讓我們一飲而下,味苦后而甘,茶到病除。和爺爺上山下地出門,我們如果有什么小擦傷,或者蚊蟲叮咬什么的,隨處可見的茶葉就是最好的東西。只見爺爺摘幾片茶樹葉子,放在嘴里嚼爛,貼在傷口處,清涼瞬間通透全身,不咬不癢不疼了。當然,茶葉的作用更多的是泡水喝,記憶中,在我小的時候,獅子口好像并不時興喝茶,有貴客來了,糖水是最高的禮遇,如果上一碗糖水雞蛋,那更是了不得了。什么時候開始以茶待客的呢?好像是我在外面上學時候的事了,那時,我的母親還在的,假期回家,最期待的是母親的糖水雞蛋,但這個時候,母親還給我用搪瓷缸泡了一大杯茶,葉片大大的,茶色青青的,茶氣香香的,入口微苦后甜,口舌生津。家里有客人來了,也是一杯茶。家里沒有更多的杯子,杯子還是那個大大的搪瓷杯子,沏濃濃的一杯,張三喝幾口,李四喝幾口,轉一大圈,幾個人都喝了,還有半杯茶。杯子是爺爺日常用的,專門用來沏茶的。記得我從學校畢業(yè)那年的暑假回老家,母親自然也是這個杯子給我泡了一杯茶,一見杯壁和杯口已經是厚厚一層茶垢了,黑黢黢的。我嘟囔著:怎么不洗一下啊。爺爺伸手給我五個“毛栗殼子”:茶垢是好東西,洗什么洗!我在外面混了幾年,再也不愿拿著這個杯子,便用碗倒出茶來喝。大家都笑我窮講究。不過,從此以后,家里來客了,好像不再用一個杯子轉著喝,而是用碗倒著分喝,后來再回家,家里已經添了好多杯子了。那是20世紀80年代末的事了,有三十多年了,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好笑。不過,那時的茶真的好喝,也很應景:粗茶淡飯嘛。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象園茶突然火起來了。應該是21世紀初吧,每每遇到朋友,知道我老家是鎮(zhèn)安的,就說你們那兒產的象園茶不錯哦。象園?不就是我家對面的那條溝嘛,怎么就成了名茶命名地?有一天,老家醫(yī)院的一位父輩朋友來安辦事,專門登門,很稀奇地提著一件禮品,反復交代不要送人了。打開一看,是袋裝象園茶。心想:不就是兒時喝的茶嘛,怎么一下子變得如此稀奇了?我工作的安康本就是茶區(qū),本地十大縣都產茶,尤其以紫陽茶、平利茶、嵐皋茶著名。雖不以為然,但又禁不住鄉(xiāng)味誘惑,開袋沏茶,果然湯清味純,沒有紫陽茶的味重,沒有平利茶的味苦,清香微甜。家人第一次喝我家鄉(xiāng)的人茶,起初是好奇,繼而是歡喜。此后,年年都有香園茶,年年都喝香園茶。有年清明前,我回獅子口給母親上墳,在街道上遇到十幾年沒見面的劉同學。當年,初中一個班,我倆一個被窩擠了近三年。他就是象園溝的人。那年,他考上了化工學校,我上的衛(wèi)校。聊了幾句,留了聯(lián)系方式,因有事各奔東西。晚上,他就來電話約我嘗新茶。父親聽到是劉同學的電話,說你那同學現(xiàn)在做象園茶,做得老大了,一條溝都是他劉家的了。
真正走近象園茶,卻是2022年的春天。我有個堂兄方英琦幾十年前從西口到象園溝劉家當上門女婿,雖然近在咫尺,我卻從沒去過。剛好春上有時間,聽說伯父(方英琦父親)在象園溝的兒子家小住,便和家人登門問候。圍爐品香茗,且聊私家話。茶是象園茶,話是濃濃親情。嫂子手腳麻利,不一會兒一桌子菜就好了,有幾盤還是以象園茶為佐的。茶燒肉,霧芽丸子,栗香鍋巴……最讓我饞的是“魚葉蓮蓮”,其實就是小魚茶湯。小魚燉的湯,湯上有茶葉嫩芽。湯鮮而有茶香。小魚是象園溝河里的小魚,茶葉芽是象園茶霧芽。真正的天味,就是來自這些最普通的食物。飯后,又是每人一大杯象園茶,圍坐在院子里曬初春的太陽。有些寒意,春風刮過,也許還讓皮膚刺激,但一切又是那樣的恰恰好。院壩前面是象園溪水,初春的溪水弱弱的,細而無聲,靠陰處甚至還有積雪和冰碴,但溪水旁若無人地自顧自地流動著。溪水之上,院壩的對面一大片的山坡,是成片的茶園,偶爾有些樹,大樹是幾百年樹齡的松、楓,還有櫟。小樹有桃,有梨,有李,有櫻,還有海棠,是人工種植的,層次不一,在路邊,在石旁,在梯坢。大樹小樹間,便是一壟壟一行行茶樹,沿山勢而行,隨坡向游走,時而高,時而低。但茶樹高矮一致,整齊劃一,一個模子出來的。兄長一時興起,領我參觀他的茶園。在坡頂,他大手一揮,豪邁地說:“這都是我的,一百多畝呢。”又指著溪邊那處還在開墾的地方說:“那兒幾十畝將栽種新品象園茶,幾年后,兄弟你就會喝上更更好的象園霧芽。”我相信兄長說的話,他從鎮(zhèn)安的北邊來到南邊幾十年,當了很多年的村支書村主任,某一天突然不干了,侍弄這些樹葉來,他的心思廣大著呢。
今年清明前幾日,我又回老家上墳。沒有走高速,走的茨溝到紫荊到王莽山頂,然后南下象園溝到獅子口。目的就是從一溝的茶樹間穿過,感受一下春意盎然的茶山。剛下坡,就聽到茶歌隨風而來:哎——冰消了,雪融了,花開了……
茶歌還在耳邊飄蕩,我人已經在自家堂屋坐定。父親遞給我一杯茶,一聞一嘗就知是象園新茶。父親問怎么樣。還能怎么樣?齒香初透象園春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