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煥龍
漁灣置于寧陜,實為神筆所賜。
不說寧陜本縣,就把其左右兩側、同處秦嶺南坡的漢中市佛坪、留壩,商洛市鎮(zhèn)安、柞水等周邊縣份都算上,其城其鎮(zhèn)也找不出如此溫馨、祥和、如意的地勢。我自村外的高山崖頭觀望,只見渺渺乎乎的淡霧漸次散開,眼前的山水田林組成了首尾相銜的一對八卦圖:四周群山環(huán)抱,中臥一馬平川,川中隆起了酷似兩頭水牛隔水斜望的兩道石梁;梁分二水,水繞石梁,繞成陰陽二魚;魚定乾坤,于秋陽之下呈現一明一暗兩塊長長的盆地;盆底是平如案板的水田與明鏡般的庫塘,周邊是緩緩流出的河道,河外是階階升高的緩坡臺地;地上有莊稼、林果、農舍、公路,路邊是層層山林和高高的石梁;石梁的兩面坡上,層林盡染,萬紫千紅,誘去了一串一串照相的紅男綠女,在石階、土坎和水泥路上追風;沿路上了梁頂,可在滿梁紅葉間撒歡,可在崖頭俯視平川上的自然景觀和新改造的一處處民宿群落,一片片露營帳篷,一塊塊采摘果園,以及穿行于稻田、藕田與菜地、林地之間的觀光火車,漫步于田園、河道的四方游客。看得心發(fā)癢了,我就匆匆下坡,由觀景者變?yōu)樗说娜司,融入了漁灣村日夜不息的旅游生活之中。
走進漁灣田園,如回夢里老家,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誘人而又粘足。匆匆走過前川后灣的觀光景點,與新老朋友體驗了一些農耕生活內容,我就駐足于村中的民俗博物館。
透過這些油亮、漆黑之中泛著淡紅暗光的竹編漁具,我看到了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腰掛魚簍的漁夫。他從隔壁那座土木結構的小院走出,扔掉手中的蒸紅薯而支開尾隨的土狗,換上大門外的草鞋而輕腳碎步,用釣竿輕輕蕩開路邊的藤蔓和露水而緩緩前行。當他穿過晨霧迷漫的河灣,來到光線開闊的崖頭,掏出衣袋里的塑料布作墊子,坐在青石包上下鉤、抽煙時,晨光熹微,晨風輕拂,一個天高云淡的清晨在他輕輕默唱的山歌中快活著。當一只四寸長的花鰱被釣上來,他不將其入簍,而是走到河邊的沙灘上,用手持竿、用腳刨沙,在沙灘里刨出一個兩尺見方的沙坑,又用腳挖渠,引來河水,做成魚塘。他把小魚放入塘中,觀賞著,哼唱著,魚兒在水里潛入翻出,他在塘子周邊手舞足蹈,玩盡興了,他用魚竿搗開塘口,趕魚下河,放生了。當一只半斤重的鯉魚釣上來,他抽了一袋旱煙,收了鉤,伸開腿,竟然半躺身子,仰望著天空火紅的朝霞,朗聲背開了唐詩:“霅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東。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看著這些打柴的刀鞘與彎刀,木工的斧頭與刨子,園丁的花鋤與剪刀,我便看到了奔走于山地和村莊之間的樵夫。他打回一擔擔干柴,在村頭壘石支鍋,生火做飯。他砍回一根根木頭,在鍋灶的后方挖地起基,打墻蓋房。當四面合圍的天井院子蓋起之后,他用自制的尺子、斧子做出了糧柜、衣櫥和桌椅板凳,給愛妻做了雕花的木床,給兒子做了帶抽屜的書桌,給女兒做了箱子、轎子等陪嫁。把家人的家具都制作好了,他在后院的老槐樹下,給自己做了書案、書柜和書房。當炊煙升起,生活啟航,他在前庭種梅蘭、后院植竹菊,又于后坡栽滿松杉、椿楊等用材林,在山邊、路邊、地邊、田邊撒播橡科、柳科之類薪炭林和纏繞期間的藤蔓、花卉、果樹與百草,讓房屋周邊、青山之上因這些木材、柴禾和花香、果香而得以綠化、美化,并因其春有花、夏有蔭、秋有果、冬有景而靜中有鬧,動靜相宜。那蘊含其間的詩情畫意,滋潤著他的兒女如松般成材、如花般秀美。
這些置于案上、地上、墻上的農具,讓我看到了扛犁荷鋤、左手牽牛、右手拿鐮、頭戴草帽、腰掛篾籠的農夫。他迎著午后的太陽,哼著漢調二黃,健步走向村子的東邊,把耕牛和犁頭交給夯筑田坎的兒子,把鐮刀交給山邊放羊的孫子,把篾籠交給地頭拌糞的女兒。于是,祖孫三代從各自原有的工種閃亮轉身,依著他的安排忙開了新的農事:兒子給耙好的秧田封了水,下了一道田坎去犁藕田;孫子把吃飽的山羊拴在竹林里,上到山腰去割牛草;他和女兒在新翻的旱地里播種雜豆,頭一塊是供做醬用的胡豆,第二塊是打豆腐用的黃豆,再一塊是吃兩摻面的豌豆,最后一塊種的是小孫女最愛炒著吃的蠶豆。當夕陽西下,兒子扛犁提耙的倒影在水田里飄閃成畫,騎牛拉羊的孫子把“牧童遙指杏花村”的古詩吟成了兒歌,荷鋤掛籠的女兒在頭發(fā)叢中插滿了飄香的山花,懷抱嬌子的兒媳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喊他們回家吃飯,他似乎聞到了白米、玉米糅合成“金銀飯”的悶香,蔥絨、蒜苗、花椒葉子炒臘肉的噴香,以及老伴剛從火盆里提起的拐棗酒的清香。他喊了一聲“快點回哦”,就和孫子爭搶著趕牛趕羊、一路歡笑著小跑回家。
驀然,那半邊磨損的戒尺、掉了一顆珠子的算盤,與那破舊的筆架映入眼簾,讓我看到了走出瓦房、磚房、石板房和木屋、土屋、茅草屋的孩子們,正走上村子西頭那高高的臺階,走入臺階之上那寬闊的學堂。緊隨其后,是這位從河邊回來的漁夫,從山林回來的樵夫,從莊稼地里回來的農夫。此時,一身素潔的青布長衫,一頂深灰的半舊禮帽,一副明亮的石頭鏡子和夾在腋下的書本、握在左手的戒尺、提于右手的算盤,讓他成了標準的鄉(xiāng)間文人。他走進學堂,先聽所聘老師上的英語,又親自上了一節(jié)國學,便在東廂房里與應約而來的鄉(xiāng)賢們商議著義學的房屋得擴大兩間教室、三間教工宿舍,學堂的義道得鋪上石子、栽樹植花。最后,他又給學堂捐了兩畝義田。從學堂回來,他鋪紙揮毫,書寫了《義學擴辦告示》,命人制碑。然后,吃一碗餃子,喝兩杯果酒,誦三首唐詩,讀一會兒線裝古籍,他又提上魚竿,做漁翁去了。
秦嶺南坡的漁灣田園風景區(qū),是一曲古韻新意交相輝映的田園牧歌。村莊、民宿與山水間自然演繹的漁樵耕讀情景劇,因是當地山民和我的祖先共同以其火辣辣的激情所展示的,便如燒酒般那么熱烈地引誘著我、召喚著我。我目光發(fā)亮,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