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才軍
農歷五月初的夜,蟬聲稀疏。二姐在凌晨兩點松開了握了六十六年的人世,像一片終于墜地的秋葉,靜默無聲。
我們姊妹七個,二姐第二,我最小。二姐生于1949年,母親說她幼時也會咿呀學語,會踮腳偷嘗灶臺上的飯菜,直到某年寒冬,一場高燒卷走了她大半聽力,也封住了她尚未長成的語言。在吃野菜拌麩皮的年代,一個聾啞女孩的快樂,大約和糧柜底層的白面一樣稀薄。
二姐沒有上過學。我想,二姐應該是從能干活開始,就跟著母親做家務:領娃、幫廚;打豬草、洗衣服。先領弟弟妹妹,后來再領弟弟妹妹的孩子。我小時記事起,每天傍晚黃昏的光漫過河灘時,二姐的身影總嵌在石板與流水之間。扁擔兩頭沉甸甸地墜著濕漉漉的豬草,褲腳永遠沾著泥印子。她走路時微微前傾,像棵被風吹慣了的小樹,不緊不慢,不言不語,不悲不喜。水珠從籃縫間滴落,她的沉默比河水流得更長。
我出生的時候,二姐十九歲,青春年華,應該正是出嫁的年齡,父母怕嫁出去受人欺負,拒絕了所有說媒之人,時間一長,旁人也就不再提說,二姐沒有愛情,沒有婚姻。二姐的青春年華在勞碌中度過,年輕的二姐一定是不快樂的。
二姐三十歲時兩個成家并都有了孩子的弟弟分家了。她和父母,還有她的三妹、幺妹,最小的弟弟我,一起生活。然后三妹出嫁了,再然后幺妹出嫁了。
二姐四十五歲時,母親癱瘓。二姐、父親和我相互支撐,服侍母親。要服侍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癱瘓病人,吃喝、擦洗、更衣 、大小便,非過來人,無以體會其中的艱辛。
二姐五十歲時 ,父親去世了。 我們搬了一次家,二姐和我一起服侍母親,大多時候是二姐照料。我們買了洗衣機,也不再喂豬了。二姐不用再挑一擔洗凈的豬草或是提一籃子洗凈的衣服了。但在我眼前總有揮之不去的一幅畫面:二姐從房前坡下的小河里往回來,不緊不慢,不言不語,不悲不喜……
二姐六十歲時,母親去世了。送母親上山那日,雨水把黃土路泡得發(fā)黏。二姐跟在棺材后頭,不緊不慢,不言不語,不悲不喜,手里攥著件沒來得及補完的舊衫——母親最后弄臟的那件。她走路的姿勢和三十年前從河邊回來時一模一樣,只是扁擔換成了靈幡,豬草籃變成了紙錢灰。風卷起她鬢角白發(fā)時,我終于看懂了她沉默的褶皺里,藏著一生都沒能說出口的,對命運的諒解。
二姐能切出很薄很薄的洋芋片,很細很細的洋芋絲;多年前,家里的豬圈門總是別不住,豬往出跑,我們都奈何不得,二姐找來一截鐵絲,一根木棍,很輕巧地把門別住了。
對二姐說話,要大聲,她才能聽見。二姐說話,外人能聽懂一半,姊妹們能聽懂大半,我能聽懂百分之九十五。那余下的百分之五,只有二姐自己懂。二姐的自言自語,大多在那個百分之五里,二姐的快樂在那個百分之五里。
在那個誰也不懂的百分之五里,二姐是多么的快樂。
二姐來看我,在這夜半時分,想見音容云萬里。我這樣絮絮叨叨對二姐說,二姐想不想聽呢?
我的幺姐——二姐的幺妹說得好:愿二姐的來世是一個健康的、快樂的女人!二姐不善言語,也不喜歡人多說。我想,二姐最喜歡的方式可能是:不緊不慢,不言不語,不悲不喜。
此刻窗外正是二姐走時的夜,月光像她切剩的土豆皮,薄薄地貼在天上。我想起她修豬圈門的那截鐵絲,如今還在老屋門軸上閃著鈍光——這世間有多少笨拙而堅韌的溫柔,終究沒能等來一句“我懂”。
二姐,今夜風涼,你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