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書評
葉延濱
友人寄來姜華的詩稿，希望我讀后談點意見。收到詩稿，我才發(fā)現(xiàn)，此姜華是一位“熟悉的陌生友人”。此話怎講？詩壇上認識好幾位姜華，有男有女，因此，在報刊網(wǎng)絡上讀到署名姜華的詩篇，以為是在讀熟人的作品。收到詩稿后，才發(fā)現(xiàn)這一位姜華我并不認識，他是陜西旬陽縣基層作協(xié)主席。細讀詩稿后，我又發(fā)現(xiàn)，原先在報刊上也曾讀過旬陽姜華的詩作，對他的詩并不陌生。
姜華是個生活經(jīng)歷豐富的成熟詩人，也是一個勤于筆耕的多產(chǎn)詩人，更是一個確有詩歌修養(yǎng)寫出不少佳作的實力詩人。這一位詩人姜華，人過中年之后發(fā)力，出手不凡，詩思如涌，所見皆是詩，俯拾皆是詩，詩歌憋足了勁從他筆管往外竄。在處處名利場的今天，一個基層寫作者，作品能被各級報刊大量的刊用，大獎小獎得了一堆，沒有真本事，絕對辦不到。好詩在民間，我想姜華就是一個例證。
姜華的詩寫得太多，寫得多了，不可能篇篇都是佳作。李白杜甫這樣的曠世英才，也不能篇篇皆美玉。我們不能苛求詩人下筆如神，出手不凡，但我們希望詩人能保持創(chuàng)作的活力，寫出更多的好詩。對一位基層酷愛詩歌并且創(chuàng)作熱情高漲的詩人，我想以這篇短文，表達我對他的敬意。同時也想作為一個讀者，以他的詩作為例，談談什么樣的詩是好詩。
中國有悠久的詩歌傳統(tǒng)，中國詩歌美學中，十分重要的好詩標準，就是有意境的詩。意境是詩人用文字創(chuàng)造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有詩人的精神投射而生“意”，也有天地萬物經(jīng)詩人之筆的新造之“境”。最高的境界乃天人合一。千百年來，寄情山水，抒懷明志，緣情言志，詩之大道。到了新詩新時代，千年而不朽的中國詩學大道，仍然是正途。在姜華的筆下，就有這樣的大道之詩�！洞箫L》就是一首好詩：“冬至過后，所有的生命收斂腳印/包裹了鋒芒。西北風吹著哨子/從鄉(xiāng)下老家趕來，為逝去的亡靈/超度。那些樹上的葉子被風/一片一片摘下，像上帝/賜予大地的冥幣//毫無節(jié)制的風，越來越放肆、張狂/它們把池塘吹干，天空吹暗/塵世里那些恩怨、情仇也被風吹走了/吹走了還有我的爹娘、親人和朋友/最后，風停在一個嬰兒的哭聲上//冬天就要過去，坐在秦嶺以南/守著一盆火。我知道，即使再遲的春風/也畢竟有我一縷……”一首短詩，有大氣象，大視野，大悲憫，更有詩人以內(nèi)心的善良應對世事的無常，以內(nèi)心的溫暖守護人生的那盆炭火。
詩人有高蹈而放縱的浪漫，當下生活潮流和世界變化后的現(xiàn)代性，也讓詩歌進入了現(xiàn)代。現(xiàn)代性的重要特征，詩人不再是上帝身邊（或君王身側）的寵兒，詩人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因此，“日常經(jīng)驗”入詩，是現(xiàn)代詩歌的特征之一，處理日常體驗，處理生活場景與俗務瑣事，是現(xiàn)代性對當代詩人的挑戰(zhàn)。短詩《夜宿東巷子》就是一首精彩的短詩：“一條逼仄的巷子，從南正街現(xiàn)身/ 夜晚有小販叫賣聲、鄰家炒菜聲/小孩哭鬧聲、男人女人夢魘/虛構著小巷情節(jié)。有跫聲/如流星撲打著翅膀/飛過這個城市上空//這里是人間，離天堂遠些/三輪車輕輕滑過動情區(qū)，小巷/表情有些零亂、瑣碎、溫馨/一個傻丫頭的呻吟有些失控/還有羊肉泡叫賣聲，伴著濃烈膻腥味/沿著小巷胃口穿行 //在夜晚，或黎明/天籟一樣的誦經(jīng)聲，突如其來/如一件利器/把一城人的靈魂剖開……”短詩的前半段，詩人精心剪輯了小巷世俗眾生的場景，聲、光、色、味，零亂而沉悶。而最后一段，將俗塵小巷上空的誦經(jīng)聲，劈開長夜和塵囂，剖開所有人的靈魂，如神來之筆，妙不可言！如果沒有最后的幾行詩，前半段就是雜亂的廢話。如果只有后面的誦經(jīng)聲，而無前面的鋪陳，那誦經(jīng)也只是飄渺的虛無。
我們身處一個碎片化的時代，《荷馬史詩》掛在人們嘴上，而無人去讀�！稇�(zhàn)爭與和平》只寫在教科書里讓學生記住作者叫托爾斯泰。碎片化的自媒體更讓詩歌變成消磨時光的零食。如何讓短詩有更大的容量，讓物件在詩歌中承載更直擊人心的能量，成為今天詩人們努力寫出的好詩，如《一枚硬幣》：“從主人的皮夾里跑出來/落在地上，它的生命貶值了//過往的行人，肯定踩疼了它/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正踩在一個國家身上//沒有誰愿意放下矜持/去拾起一位過氣元首的頭像//而硬幣的另一面江山/已被泥土拿去，復制出大額的紙鈔//一枚硬幣墜落塵埃的時候/我感到世界揺晃了一下……”這首詩共八行，兩行一段，分出四個層次的遞進。第一段兩行，寫位置變化與生命的貶值；第二段，從一枚硬幣被踩，想到印制它的國家，“踩在一個國家身上”；第三段寫元首是過氣的，那么過氣的歌星和作家的命運呢；第四段寫國家象征的江山，寫江山與土地，拍賣土地的財政和房地產(chǎn)……一層層自然過渡，一層層擴張想象力，一層層打開事物內(nèi)部的象征意義，這首短詩向我們證明，一個好詩人是世俗生活詩意的發(fā)現(xiàn)者，也是詩意世界新的命名者。
優(yōu)秀的詩人，應該是天人合一的精神傳人，也應該是世俗生活中低頭關注蕓蕓眾生的詩意發(fā)現(xiàn)者，更是在碎片化的時代重新創(chuàng)造詩意新世界的命名者。多重身份有共同的使命，以詩人的熱情去點燃讀者。因此，詩人在黑暗中是燃燈者，在平庸生活中是激勵者，讓文字有了情感，讓語言有了溫度，有情感有溫度的詩歌就是好詩，正如《幸福的小》那種對苦難中的生命飽含熱愛的祝福，就讓我感動不已：“一頭牛犁了一輩子地，老了/被主人賣掉，它解脫了也幸福了/少婦在路旁掏出乳房哺乳，羞怯的臉上/溢滿了幸福。我還看到一個乞丐/在馬路上拾起一截煙頭/點燃一臉幸福//莊稼遇上了好年景是幸福的/夜鳥不再為饑餓，和寒冷發(fā)愁/也是幸福的。有人急于渡河/恰好有船擺渡，浪跡天涯的人/回到了家。在父母墳前流淚、或訴說/也是幸福的//所有的人都擁有過幸福的時光/他們的幸福，也是我的……”詩人在今天的世界是弱小的，詩人不是億萬富豪，不能運用金錢的力量去改變世界。詩人的言說也是低微的，詩人不是元首和統(tǒng)帥，不能利用權力去變革社會。但是，詩人用詩歌溫暖這個世界，讓黑暗不再無邊無際，讓黎明提早抵達人心。
什么是好詩，詩人姜華正用他的一首首作品，讓我感動讓我思考。當我讀到他的詩作《讀信》中寫道：“愛情是人間的限量版天堂/就似那封布滿傷口的信，天一變/渾身都疼。那些文字如夜間/行走的釘子，深深地楔在一個男人心里……”我想借用他的詩句，表達我對好詩的看法：好詩是詩人獻給人間的限量版天堂，就像詩人舉著的火把，在黑暗的日子，在風雨之中，那些詩句照亮了人心，也將溫暖留給了世界。
愿姜華的詩越寫越好，把好詩奉獻給這個世界的詩人，也會成為讀者的朋友。
是為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