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收割了,玉米棒子也在樓門上掛起來了,一籠一籠的黃土地也耙過,等待冬凍。貴子爺開始收拾他的皮影戲家伙,他要喊上搭班子龍娃太爺、懷爹、金狗爹,一起唱皮影戲。
貴子爺是唱皮影戲的主角,其他成員都是配角,幫著吹嗩吶,敲邊鼓,拉二胡,幫幫腔。放了年對年的皮影娃娃,有的發(fā)霉了,要在太陽光下曬,曬拱腰的皮影娃娃,貴子爺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個一個燙展,還要涂上彩。他做這些活路是不許我們孩童靠近的,一旦有誰攏上去,他便揮著刻刀吼:“去去去。”一臉的不耐煩。有一年他曬皮影娃娃,丟了一個“孫悟空”,讓他傷心不已。
收拾好皮影戲家伙,先在本村唱一出“開場戲”。唱完“開場戲”便挑著戲擔子,游走他鄉(xiāng)唱皮影戲去了。
三狗爹想入皮影戲班子,可他沒文化,給皮影戲幫腔,老是走調(diào),總是惹得臺下哄堂大笑,貴子爺讓他一邊打外圍,一邊學唱戲。在本村唱這臺“開場戲”前,是三狗爹打的廣告,他提著大鑼,歪著脖,從村頭,走向村尾,邊走邊敲邊喊:“晚上大院壩看皮影戲咧!”鄉(xiāng)親們喜歡看皮影戲,秋收后,在屋里的囚急了,巴不得丟下晚飯碗筷,過過大戲癮。
四張桌子拼在大院壩頭,四角綁上竹竿,前面繃一個白色幕布,權(quán)當銀幕,其他三面,竹席圍住,只留得一個窄窄的小縫隙供戲班子上下,中間掛一個“汽燈”,這便是“奢侈”的戲臺子了。這小小的戲臺子,卻能容得下鑼、鼓、镲、撥、二胡、板胡、嗩吶、笛子齊上陣。貴子爺說,戲臺雖小,可裝天下。我們一起哄喊:“你吹!你吹!”
汽燈點燃了,白亮亮的光射在白布上,漆黑的大院壩上空鑲嵌一個四四方方的“白月亮”,這“月亮”的銀水從白布上過濾過來,潑灑在戲臺下面,臺下一片乳白的光亮,臺下黑壓壓一片人也白亮起來。
“鬧臺”敲起來了,那鑼鼓家什,緊一陣慢一陣敲打著,這些鑼鼓聲和著躥上夜空的白光,招惹著鄰村的人們,大家提著馬燈紛紛從四面八方涌來趕戲。
“皮影人住店——客多不賺錢”。貴子爺挑著的那兩口木箱子,裝著幾百號人物——《薛剛反唐》《三打白骨精》《鍘美案》等等這些人物,都被他整整齊齊碼放在木箱里,在“打鬧臺”期間,貴子爺開始挑選今夜上場人物的順序,擺在戲桌下就緒。貴子爺從窄窄的小縫隙探出頭來,看大院壩圍滿人,便坐在戲桌中央,長長地吼一聲:“鍘美案開始咧!”頓時臺下寂靜一片,眼睜睜看著那塊白布,以及屏幕上即將出現(xiàn)的精彩圖影。
貴子爺文化不高,卻愛看書、聽書,吹拉說唱,樣樣精通,他把中國古典文學、經(jīng)典小說,自己編排成四言八句唱出來,語言樸實,通俗易懂,深受鄉(xiāng)親們喜愛。
黑臉包公,邁著八字步,一晃一晃地走上白布中央,他走走唱唱,唱唱晃晃,晃晃停停,在镲子小鑼皮鼓嗩吶的伴奏下,貴子爺渾厚的腔調(diào),一板一眼唱著,每每唱到最后一句,后臺的幫腔們便跟著吼:“哎呀——哎哎哎呀——哎哎呀哎呀”。這腔調(diào)拖得悠長悠遠。三狗爹若是幫腔,他把這個“呀”唱得好尖、揚得老高,瘆得臺下的鄉(xiāng)親們趕緊捂耳朵。
秦香蓮上場了,一走一哭,一哭一揮淚。我真是佩服貴子爺,一個純爺們,也能唱出娘娘腔來,還惟妙惟肖逼真至極,而且“包公”“秦香蓮”兩個角色的聲音相互轉(zhuǎn)換,不漏蛛絲馬跡。我好幾次想擠進那個窄窄的縫隙,想看個究竟,都被龍娃太爺把頭按了下來,終沒能看清貴子爺是怎么唱出娘娘腔和包公腔的。
高臺上“明鏡高照”,包公正坐中央,秦香蓮跪下訴狀,臺下一片唏噓,有的婦人村姑暗暗流淚,包公問,鏗鏘有力,標準的男子腔;秦香蓮一答,細聲細語,含冤婦人聲;就在男女中轉(zhuǎn)換,巴不得他說走調(diào)、唱走腔。可是,失望了。
“把——陳世美——給我——押押押押——上來——”貴子爺拉著長長的聲調(diào)吼,緊接著,驚堂木“啪”地一響,把臺下的人也給鎮(zhèn)住了,靜悄悄地,只見白亮亮的汽燈“吱吱吱”燃燒著,大家屏住呼吸等待武將壓上陳世美。只見幾位武將,架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陳世美掠過屏幕,跪倒在包公面前,又是一問一答,一唱一和,眾腔調(diào)不一樣:秦香蓮的哭聲,包公的質(zhì)問聲,陳世美的狡辯聲,武將的吼聲攙合在一起,整個大堂喧鬧了起來。我驚嘆,貴子爺能扮演出那么多人物說話和唱腔,真是奇才。
“拉——出去——給——我——鍘鍘鍘鍘——了!”這個“鍘”字,雄厚、顫動、悠長,在張家的夜空盤旋很久,才散去。陳世美癱在地上,不停喊冤,驚堂木“啪”一聲響過,包公抽下一根斬將牌丟在地下,讓臺下的鄉(xiāng)親們贊嘆不已。“咔嚓”一聲,鍘刀下陳世美的頭滾在一邊,臺下一片掌聲。我至今還想不通,那連在手、腿、腳、頭等皮影上的“竹簽子”怎么會讓陳世美的頭隨著“咔嚓”聲而落地的?
戲散了,有的鄉(xiāng)親們舍不得離開,央求貴子爺再唱一段,貴子爺立在鄉(xiāng)親們中間清唱,大家迎合著,那圓潤的唱腔和著“哎呀——哎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在秋夜的星空里,一聲一腔,打著轉(zhuǎn)轉(zhuǎn),韻味綿長,久久回蕩……
張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