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強
陜南山嶺俊秀,雨水豐沛。在紫陽和鎮(zhèn)巴兩縣的交界處,一條渚河蜿蜒流淌。河水自星子山而下,經(jīng)“回龍灣”,過“鐵索堰”,至尚家壩段豁然開朗。沿岸青山翠竹,梯田盤旋,形成大大小小的自然村落,村名皆為“幸福”“民利”“正安”等,寓意民生安樂。
連接兩岸村莊的,是一只木船。聽老輩人說,早些年渡河口有個張船工,練就了一身水上漂的功夫,能在水面像跑步一樣快速移動并且不會下沉。一年發(fā)大水,船被沖走了,張船工使出水上漂的功夫,硬是把船給攆了回來。
張船工早已作古,故事真?zhèn)巫匀粺o從考證。為方便渡河,村民凌空架設了一條拳頭粗的鐵鏈,鐵鏈一頭套住對岸一塊突起的巨石,另一頭則捆綁住一棵約莫三人合抱粗的麻柳樹,誰也不記得這根鐵鏈距今有多少個年頭,鐵鏈早已經(jīng)深深嵌進了樹干。
村民從山里砍下竹子,請匠人劈成竹篾,精心編成一個個湯盆大小的蔑環(huán),再擰出一股極粗的麻繩,用桐油浸泡數(shù)日,令其經(jīng)久耐用。麻繩分做兩截,一截很長,約莫隔30公分便綁一只蔑環(huán),和鐵鏈一并凌空架在水面,當作拉船的“牽藤”。另一截較短,一頭拴住船頭的“萬年樁”,一頭則緊綁著一只可在鐵鏈上來回滑動的蔑環(huán)。
這邊的人要過去,那邊的人要過來,不再需要扯開喉嚨喊叫船工撐船,過渡人站在船頭,拉著“牽藤”上的蔑環(huán)一個一個地往懷里拽,船就緩緩地移動了。
夏天,渡口是納涼的好去處。兩岸的麻柳樹撐開巨大的綠傘,在河岸投下一片片陰涼。風習習吹過,樹葉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知了在樹枝上一聲高過一聲,似乎嘲笑著地面層層升騰的熱浪。等到日頭偏西,人們走出家門,三三兩兩地聚在樹下乘涼,溫熱的風拂過臉頰,每一根汗毛都仿佛接收到了命令,歡快地舒張開來,渾身的肌肉和骨骼也似乎變得格外舒坦。
最吸引孩童的,莫過于渡口的木船。渡口河面很寬,水卻清淺,沒漲水的時候,最深的地方也不超過兩人高。孩子們把船拉到河中央,趴在船上往下看,能清晰地見到河底的游魚和細石。
魚兒個頭都不大,悠閑地擺著尾巴,更小些的魚苗則喜動,成群結隊地追逐。這時,幾個調(diào)皮的小子撲通撲通跳進水里,河面便濺起快樂的水花,攪碎了云朵的倒影,也攪沒了魚的蹤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渚河邊的人家,家家戶戶都置有漁網(wǎng)。父親便是打魚的高手。到了夏天,父親找出漁網(wǎng),換上二股筋的背心,穿一雙偏耳草鞋,腰間挎只竹笆簍,再把漁網(wǎng)朝肩上一搭,就下河了。
水流平緩的渡口,是魚們早起覓食的好去處,適合打“早”魚。父親通常中午出門,因此他會沿著渡口朝上或朝下走遠些,尋一段水流湍急的河面,俗稱“花水”。按他的說法,“花水”流速快,氧氣多,在悶熱的中午,是魚們休憩或嬉戲的地方。
父親下到水里,先要掬幾捧河水,在前胸后背各拍打幾下,讓被烈日炙烤的身體適應河水的清涼,然后再向“花水”走近。
“花水”流速急,父親走得很謹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選一處最佳位置停下后,他先在亂石和激流中穩(wěn)住身子,然后左手抓住系在頂部的網(wǎng)綱繩,網(wǎng)就落在了右手肘上。這時右手攥緊綁在網(wǎng)腳的“錫腳子”,估摸好地勢,他將網(wǎng)用力朝斜前方一灑,好似在空中盛開一朵喇叭花,隨著網(wǎng)腳落下,水面便畫出一個圓形、或三角形、或四邊形。
錫做的網(wǎng)腳密度大,能迅速下沉到河底,形成嚴密的包圍。父親盯著網(wǎng)腳落下的地方,不疾不徐地收網(wǎng),一邊收,一邊便能看見掛在網(wǎng)眼上的大大小小的魚兒:白魚,草魚,黃刺骨(又名黃辣丁),鯰魚,沙鉆子以及泛著彩色的桃花斑,一條條撅頭翹尾,努力地想要掙脫出去。
父親麻利地取下一條魚,順手扔進笆簍,再取另一條,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取完魚,換個方向走上幾步,再灑一網(wǎng),如此反復。運氣好的時候,個把小時,笆簍便裝滿了,父親就摟著收起的最后一網(wǎng),到岸邊折幾根細長的麻柳樹枝,剔掉多余的枝葉,把仍掛在網(wǎng)上的魚兒一條條串起來,滿載著收獲回家。
“花水”亂石多,容易掛爛漁網(wǎng)。到家后,母親接過網(wǎng),將頂端的網(wǎng)綱繩朝著屋檐拋出一道弧線,再綁緊,漁網(wǎng)就吊了起來。她找來一只竹片削成的“網(wǎng)針”,穿上尼龍絲做的網(wǎng)線,坐在小馬扎上嫻熟地編織,破爛了的網(wǎng)眼在她靈巧的指頭下,漸漸還原成了一個個菱形的網(wǎng)格。
夕陽的余暉溫暖地灑滿小院,也溫柔地灑落在母親身上,院子格外安靜,只有樹上的蟬鳴和母親織網(wǎng)的聲響,時間的指針“沙沙”移動,悄悄繪出一幅溫馨的圖畫。
小院的另一邊,父親把蜂窩煤爐子搬到院壩,架上鐵鍋,倒上小半鍋油,等到油溫漸漸升高,從鍋底躥起一串串歡快的泡泡,他便悠閑地夾起魚,一條條地放進鍋中。
入鍋的魚兒在父親的安排下一條條排列整齊,魚頭也一律朝著同一方向。父親掌握著火候,笑瞇瞇地翻著魚,仿佛在欣賞著一件件戰(zhàn)利品,他那張被日頭曬到泛紅的臉龐上,每一條皺紋里都漾開著對生活的滿足。
我們兄妹倆像貓一樣耐心地蹲守在爐子邊,等到油一點點滲透魚的皮肉,魚們在烹煎中漸次變黃,漸漸皮皺尾翹,香味就飄出來了。父親寵愛地看著我們,熟一條便夾給我們一條,皮酥肉脆刺也香,直吃到肚兒圓滾滾,滿嘴滿臉全是油。
有時魚太多了,自家吃不完,父親會大方地送給周邊的村民,余下的就曬在石板搭成的房頂上。幾個日頭烤過,魚干兒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這時從泡菜壇子撈出一把酸辣子,輔之以大火爆炒,便是一道絕妙的滋味。
時序更迭,物是人非。渚河悠悠,溫情脈脈地滋養(yǎng)著一方山民,清冽的河水,安靜流淌出一個個生活的故事,流淌出游子濃濃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