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文濤
縣丞,古代地方職官名,始置于戰(zhàn)國,迄于清末,為縣令之佐官,秩正八品。如按當下級別排列,應是位實職副縣長了。
逝水年華,更迭春秋,煙云逝去的時日里,有無數(shù)位縣丞在嵐河邊這塊土地上走過。曹希焜便是眾多縣丞中的一位。
知道曹希焜是在發(fā)黃的地方史籍里,是因為他撰寫刻勒的《新設磚坪縣丞衙門記》的碑文。這碑文走進了《興安府志》,走進了《嵐皋縣志》,走進了《安康碑版鉤沉》,走進了《陜西金石文獻匯集》,走進了嵐皋的歷史。
磚坪,嵐皋縣民國六年易為今名前舊稱。《新設磚坪縣丞衙門記》,讓我們知道了嵐皋縣城前身磚坪鎮(zhèn)最初的式樣!缎略O磚坪縣丞衙門記》,把兩百多年前清乾隆時期嵐皋的細微姿態(tài)拉近到了我們眼前,拉近到了當下。
《新設磚坪縣丞衙門記》全文四百字,字字珠璣,信息量頗多。碑文首段寫道:“磚坪,興安之西南境也。通巴蜀、界鄖襄,彌望皆崇山峻嶺,民居落落如晨星。”由此得知,當時嵐皋山地人煙稀少,罕若早晨的星辰。
碑文透出,乾隆四十六年時,嵐皋的前身磚坪已為安康縣所屬鎮(zhèn),嵐皋添駐縣丞一事是經(jīng)過了乾隆皇帝御詔同意的,磚坪丞衙占地三畝七分五厘,系從康姓人家購買,丞署于甲辰年六月即1784年8月動工修建,用時半年,共建屋二十九間,所耗資金為國庫銀錢,丞署前臨水后坐山,四面有院墻環(huán)繞。
不長的文字,讓我們知道了一串串的訊息,知道了巴山老林里的磚坪鎮(zhèn),曾經(jīng)走進過皇宮的深宅大院,曾經(jīng)走進過乾隆皇帝的御案。是乾隆大帝的紅色朱筆,讓磚坪小鎮(zhèn)最初升格為了縣丞轄制的規(guī)制,奠定了三十多年后獨立為廳繼之為縣的先期基礎。
惜墨如金的碑碣,讓我們知道,兩百三十多年前的嵐河岸邊,已經(jīng)有了人戶稠集、店鋪列陳的深山小鎮(zhèn)。要不,咋配上能建縣丞丞署呢? 簡練的碑銘,讓我們知道了磚坪鎮(zhèn)上有戶康姓的人家,他家土地寬綽,田疇平展,曾經(jīng)春耕夏耘的菜地或糧田,在時間深處的某一天早晨或午后,被幾位或一群衙署公務人員仗量釘樁,簽立契約而購買,繼而拔除青禾,平去地疇,深挖屋基,高筑宅墻,建為了院壁儼然的深宅衙署了。那有著三畝七分五厘土地的康姓人家,想必是家同樣有著庭院深深的大戶人家吧!
碑文落款為“順天曹希焜撰文,大清乾隆乙巳歲仲春月吉日泐石。”“順天”為順天府,明、清時期設于京師即今北京地區(qū)府屬建制行政區(qū)劃名,“乙巳歲”為清乾隆五十年即1785年,“仲春月”為二月。落款的文字確鑿了作者的姓氏和時日,讓我們知曉了碑文依附的更緊要信息。由此知道了碑文立于丞署“不半載落成”之后,由此也揣度出丞署遷入辦公之時日。也許,這姹紫嫣紅的“仲春月吉日”,也是首任縣丞曹希焜為自已選定的喬遷吉日,只是史料無載,現(xiàn)已無法知曉其詳了。科舉之時的做官人都是些飽讀詩書之人,《周易》為必習之經(jīng),卜辭問福禍,掐指看時辰,那應是他們的擅長。
遍尋典章知悉,《新設磚坪縣丞衙門記》最早見于《興安府志》第二十六卷。興安,安康舊名!杜d安府志》為安康歷史上第一部地方志書,總三十卷,木刻于清乾隆五十三年,即1788年,為時任興安府事李國麒編撰。
欣悅兩百多年前這位名為李國麒的府官,他在繁多的公務之余,案牘辛勞,稽索史料,伏案疾筆,編纂刻梓出了這部開天辟地首有的方志典籍。更為欣悅的是,他在府志里全文輯錄了這篇碑文,為我們磚坪后來者們留下了一份珍貴的史料。
碑志為石質的,流逝的時光里,現(xiàn)在已無了蹤跡,更難覲碑石的原樣。清末丟的,民國失的,或是近幾十年無的?是被沉入了何方地下塵埃,或是恭入了哪位藏家高櫥?今日已無從得知。讀到這篇碑文,我便上下求索,八方遍訪,終難覓因果。幸運的是,《興安府志》里勘錄了碑文的式樣,讓人心里稍有些許欣慰。讓我抄錄下來吧:“碑方首,高1.3米,寬0.75米。”
《新設磚坪縣丞衙門記》鐫刻于清乾隆五十年,《興安府志》纂修于清乾隆五十三年,間距三年。三年不遠的時日,猜度李國麒定是見過他管轄屬地磚坪丞署這方碑石的原碑的。想必,他的記述,應是忠于本真的,也是讓后世確信的。
“曹希焜,江蘇青蒲縣,廩生。乾隆四十八年署。”磚坪丞署建起一百二十年后的清光緒三十一年即1905年,磚坪的第一部志書《磚坪廳志》誕生。此時,磚坪已由丞署升格為了與縣平級的廳制,修志人為時任磚坪廳通判李聰,廳署已遷至“什字街東”今址。《磚坪廳志》“職官卷縣丞節(jié)”開筆記載了曹希焜。廩生,清代科舉考試成績名列一等的秀才,可獲官府廩米津貼。廳志記載了曹希焜科貢情況,也記載了他任職時間,卻沒記載下他更多的信息,我們不知道他的生卒年月,不知道他從何調任,也不知他調往了何處,更不知他在任還干了哪些大事?最讓讀志人難解的是,曹希焜的籍貫已由碑文中自述的“順天”變?yōu)榱?ldquo;江蘇青蒲縣”。是曹希焜先居順天 ,再遷徙江蘇青蒲縣?或是曹希焜先祖居順天,后輩移住江蘇青蒲縣?抑或間距百年后,李聰撰著有失?
“四面繚以垣墻,前臨水,后坐山,惟八字墻左右不在焉。其衙署報銷只十有九間,今益以十間,共二十九間。”延伸思來,這“前臨水,后坐山” 的丞署筑于何處呢?《磚坪廳志》“建置卷”載:“磚坪舊無城池?h丞署故址在今治東關,嘉慶二年,教匪竄擾,衙署被毀。七年,縣丞呂見頤移駐水圍城,十九年因土堡狹隘,且有塌卸,維時軍務甫巳,經(jīng)欽差大臣長、陜西巡撫朱會奏,移駐營汛建堡城。是年八月,飭安康縣知縣鄭謙興修今城,二十一年工竣。……”舊志重在惜字,精致的文字告訴我們,磚坪城先后歷經(jīng)三次變遷。首次“縣丞署故址在今治東關,”毀于嘉慶二年;第二次,嘉慶“七年,縣丞呂見頤移駐水圍城” ;第三次,嘉慶十九年“移駐營汛建堡城……興修今城,二十一年工竣。”文字雖短簡,線條卻清晰,時間、地點、方位、緣由、人物,清清白白,歸歸整整。瞅一遍,這衙署大院似乎便立在眼前了。
“縣丞署故址在今治東關。”舊志喜歡簡略,太簡略了也讓今人費解,通判李聰這句話亦是若此。“今治東關”, 方位是有了,但相距多遠,具體所在,卻無明確示意。“前臨水,后坐山,”同樣尊崇文字簡潔的曹希焜,在《新設磚坪縣丞衙門記》用六個字交待了方位,也同樣讓后來人難以考量。嵐皋深藏巴山腹地,峰巒疊嶂;嵐河水系交織縣境,縱橫潺潺。前臨水,臨的哪方水?后坐山,坐的哪座山?
讀史費思量,求解勞神傷。書牘甄縷,考釋隸定,一篇作者署名金石,題為《嵐皋縣名的來歷》的文章,從剪輯庋藏三十多年的1983年12月8日《安康日報》里跳出,站定在了我的眼前。“嵐皋縣是安康地區(qū)設置較晚的一個縣。清代初年,陜安鎮(zhèn)設營汛于此。此地屬興安府所隸之安康縣。乾隆四十八年畢秋帆撫陜,奏設安康縣丞,分駐于此,始建城郭,地在今嵐皋縣城河街東頭……”
“今嵐皋縣城河街東頭”, 好珍貴的信息呀,準確而又具象,親切而又恒定。河街地處縣城城東嵐河臺地,西東走向,北臨嵐河,南倚東坡,街東頭倚靠太陽梁山,寬約六米,長約千米許。河街自古有之,街名延伸至今,嵐皋人人通曉,婦孺皆知。
知曉了磚坪丞署故址在“今嵐皋縣城河街東頭”,便詮釋了《磚坪廳志》“縣丞署故址在今治東關” 的文字。
鄭功榮是一九九三年版《嵐皋縣志》的主編,一生致力于地方歷史的研究,著有《嵐皋歷史掌故》專著。鄭老鬢發(fā)銀白,盡管歲逾仗朝之年,卻腰板筆挺、耳聰目明。在城南陳家溝一幢小樓他的家里,鄭老滿面笑意地迎候著我的拜訪。知我的來意,鄭老肯定了《嵐皋縣名的來歷》一文的觀點,繼而言道,磚坪丞署建于何處他也有過探訪,修纂《嵐皋縣志》時他曾數(shù)次實地踏勘,那時城東還沒建高樓,今河街東頭偏南嵐花路藤條廠路段舊屋裸露的屋基里,他曾見過零星的舊石條,縣城年長的人也把這段路俗稱老城。由此,他大膽推測,認為磚坪丞署衙院最早便應是修建于此的。
陽光從太陽梁山頂上升起,透過鄭老臨東的書房窗欞,氤氳給屋里一片明黃,也襯映著滿屋的裊裊茶香。鄭老的言談,縮小了磚坪丞署故址在“今嵐皋縣城河街東頭” 的范疇,也消釋了我對“前臨水,后坐山” 的疑意?h城里生活多年的我,諳熟著縣城的山水。我知道,“前臨水”,臨的是東來的嵐河;“后坐山”,坐的是城東的太陽梁。
又一個仲春月的時節(jié),這是2020年的春季。嵐河水潺潺湲湲,漣漪著朝曦,映挹著藍天。河畔廊橋頭那棵乾隆時就有了的古麻柳正萌發(fā)著嫩芽,枝梢上有鳥雀晃悠,晃悠起的還有一枚枚歡笑。太陽越過城東的太陽梁山,如同以前每天早晨一樣,把溫暖的光芒送給縣城里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個角落,隨陽光一同燦亮了人們眼睛的,還有太陽梁山上粉白的山桃花。信步而行,我身佇嵐皋縣城嵐花路藤條廠路段,想尋找磚坪丞署的絲微氣息。藤條廠已不復存在,隨之替換的是長安銀行、龍城首府小區(qū),門前有嵐皋到花里方向的嵐花路東西筆直而伸,路北有民意生活廣場小區(qū)、城關第二小學隔路相望。立足四顧,眼前高樓林立,店堂匝密,身旁車流熙熙,人流攘攘,哪還有了垣墻繚圍、衙門威儀的磚坪丞署的蹤影。
“前臨水,后坐山”。我想起了磚坪丞署的朝向,依此我站成了衙署的式樣,站成了座南朝北的方向。身前是橫亙的嵐河,眼光越過河面,是峙立的耳扒山,再遠處,盡管看不到,但我知道,那是嵐皋的名山——蠟燭山。身后是太陽梁山,再后是中梁子。臉頰左傾,便是當今之縣城中心區(qū)。悟之,我感知到了,那縣城里后來的廳署又后來的縣政府,不也座南朝北嗎?丞署不在了,遺下的,也僅僅只沿襲下個座向了。
城郭流逝疾,文章千古在。像城郭一樣曾經(jīng)站立的人,像河水一樣地一個個最終流走了,惟有他們的文章一篇篇留存了下來。感謝磚坪的第一個縣丞曹希焜,他為磚坪這方土地留下了一闕墨跡,留下了一闕永遠流不走的墨跡,把歷史留給了磚坪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