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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2021-07-02  來源:本站原創(chuàng)

□ 方英文G8M安康新聞網(wǎng)

父親方周琰,1932年生人。教書一生,婚姻三次,活了不滿六十歲。想起父親,不勝沉哀。G8M安康新聞網(wǎng)

父親十八歲時,被包辦了婚姻。持齋之家、仁義禮教,父親沒有辦法?墒亲x了巴金的《家》后,他開始革起命來。當(dāng)然不許,就躲進寺廟里。祖父帶兩個漢子將父親揪回來,吊在樓梯檔上,暴打一頓。傷養(yǎng)好后,父親再次逃往寺廟,徹底削去頭發(fā)。祖父是個名醫(yī),聲望遠近,卻養(yǎng)出逆子,很是苦惱。他只得再去叫父親,父親說:離婚不出家,不離婚出家!祖父想要兒子,不想要和尚,于是同意父親離了婚。G8M安康新聞網(wǎng)

我二姑夫隨王震部隊解放新疆,就地成為軍墾戰(zhàn)士?伤涣(xí)慣新疆生活,回到陜南老家。那是旬陽大山區(qū),由此的日子食不果腹,追悔莫及。父親去看他們時,認識了二姑夫的妹妹,也就是后來的我母親。母親出嫁時,二姑夫?qū)⑺麖男陆畮Щ貋淼氖痔崞は?mdash;—老電影里的經(jīng)典道具——送給母親,聊作陪嫁。我會說話時,從沒叫過二姑夫,只叫他大舅。兩個高大的男人,互為對方的小舅子,索性互稱哥。G8M安康新聞網(wǎng)

我未滿周歲時,父親被調(diào)到距家二百里外去教書,學(xué)校位于兩縣交界的一個山埡上。那時沒有公路,只能寒暑假回來。識文斷字的母親卻是農(nóng)民,整日被捆綁在生產(chǎn)隊里,不能去探望丈夫。父親學(xué)校的附近,有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姑娘,性格溫吞,一家人看上了父親,有事沒事請父親去吃飯。于是父親回來,再鬧離婚。祖父祖母對于父親徹底失望,只能痛罵再痛罵。母親自尊心極強,標準女漢子,誰離了誰不能活!G8M安康新聞網(wǎng)

離婚時父親二十九歲、母親二十六歲。“權(quán)當(dāng)他死了!”祖父祖母對母親說,“你永遠是方家的媳婦,是英文的親娘!”那是一個大家庭,父輩們或工作或上學(xué),只有母親一人在地里勞動。祖母特別心疼母親,給母親的飯總是單另,稠點,好點。其實吃素之家,也好不到哪去。慈祥的祖母一去世,大家庭隨之分裂,我母子就單獨過活了。那年我八歲。G8M安康新聞網(wǎng)

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從祖父母的嘴里,總聽說父親“不是個東西”,“他回來就打斷他腿”。母親自然也不會好評父親。祖母生病時,父親回來過。我那時可能四歲,也許五歲,總之第一次看見父親。他高個頭,面龐白皙,只顧與別人說話,既沒有抱我,也沒有摸我。也許在我更小的時候,他抱過我摸過我,但我不能記得。我每每看見周圍的孩子,在他們父親的背上,將他們父親的腦袋當(dāng)做西瓜拍打著玩兒,或是兩腳踢碰他們父親的屁股,撒嬌耍瘋要去商店里買水果糖,而那父親居然毫不生氣、百般哄勸——這對我而言,真叫錐心難睹!到我十三歲上初中時,母親找出離婚判決書,上面規(guī)定父親每月給我三元五角撫養(yǎng)費。“他一分錢都沒給過,”母親說,“你大了,該去見見你老子了!”于是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他很快回信讓我去。G8M安康新聞網(wǎng)

那是鎮(zhèn)安縣一個叫云鎮(zhèn)的地方,因遺存唐代云蓋寺而馳名。父親被調(diào)到云鎮(zhèn)籌建新校,繼母與其所生的三女一兒,還在鄉(xiāng)下。父親臨時住在公社院子,一間木板樓上的房子。我原以為一見面,肯定是沖他質(zhì)問與發(fā)火。事實不是。他早就站在云鎮(zhèn)街道汽車要停的地方,見我一下車就急步近前,雙手伸過來——可是中途又縮回去了。父子間可以握手嗎?可能他也不甚清楚。他縮回雙手,摸著自個的臉頰,說:“英文來了,英文來了!”他微笑里帶著羞怯,居然有一對隱隱的酒窩!G8M安康新聞網(wǎng)

父親讓公社的機關(guān)灶給我上了一份伙食。我刻骨銘心地感覺,當(dāng)干部真是吃得好,還住涼房子;而農(nóng)民的光景,那實在是太苦了。他給我五塊錢,要我到商店里看上什么就買什么。又帶我到縫紉鋪丈量尺寸,然后扯了藍咔嘰布料,為我做了一套學(xué)生裝。這是我第一次穿制服,過去全是母親的針線縫就的。穿著三個口袋的新衣裳,父親帶我轉(zhuǎn)悠街道。不時有人問他:“方老師,這個帥小伙是誰家的。”他說:“我,我的兒子,叫英文嘛!”對方一臉吃驚。很顯然,父親沒有傳揚過他還有我這么大個兒子。他得意地介紹完后,習(xí)慣性吭吭兩聲。他說話有點結(jié)巴,且有輕微鼻竇炎。G8M安康新聞網(wǎng)

晚上父子同榻,說話到半夜。全說的時政大事。幾次想問他何以離婚?終于沒有。為了讓兒子睡得寬松,他幾乎小半個身子懸在床外的空中。我要他往里睡,他說沒事。他也許害怕,也許慚愧接觸他兒子的身體。身邊的父親,與祖父母評價的父親,與母親描述的父親,完全不一樣!他瘦高文弱,雙眼炯炯有神。母親賞我以個頭與性格,父親賜我以面相。我感恩我的父母。G8M安康新聞網(wǎng)

后來給父親寫信要錢,母親阻攔了:“他一大家子人,哪有錢給你!”我上高中時,父親重病大出血了。母親讓我跟著叔父,連夜步行一百二十里山路趕到縣醫(yī)院。為父親抽血300C,回來后以為母親要抱怨,但是母親夸我做得對,說老子得病了兒子不抽血誰抽血!G8M安康新聞網(wǎng)

關(guān)于父親,我在《出山》一文里有所記述,此文算是補充。母親很少說父親,偶爾提及,無非是嘲諷父親臭講究,假干凈。父親去世二十多年后,母親在去世前夕,忽然一板一眼地評價父親:“你伯——我兄妹皆如此稱父親——是個優(yōu)秀的人。”夕陽笑意里,含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譏誚。 G8M安康新聞網(wǎng)

(責(zé)編:彭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