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淑琴
永定河是北京的母親河,更是我的家鄉(xiāng)——京西門頭溝的母親河。這條在歷史上流淌了300多萬年的河流,把沖積扇鋪成產(chǎn)床,孕育了古都北京,拓出錦川秀土,創(chuàng)造了豐富燦爛的永定河文化。
永定河從管涔山的分水嶺流出來,從更新世后期的那道年輪里流出來,向天地打開了自己。千里波濤,漫漫長路,每一朵浪花,都背負著狂濤般希望的夢幻。300萬年的行程,680公里的距離,273條支流的匯入,匯成母親的氣魄。把命運,連同名字,全部交給了天地,全部交給流程與地域,全部交給了經(jīng)過的每一寸光陰與愛著的每一個生靈。帶著萬古不變的基因,完成了從水到河、從河到系、從源到源的演化與升騰。
永定河從三家店沖出山口,分成東西兩汊,我家的村子就在永定西汊河的西岸。祖祖輩輩生于斯長于斯,對于我,這是一條生命之河、親情之河。父親有“挑腳”的絕活兒,一條扁擔(dān)、八根繩、兩只筐,挑著全家的日子,趕上永定河發(fā)大水,他把筐扛在肩上,渡水過河,如一艘古老的戰(zhàn)艦,把所有的驚濤都甩到身后。我的小腳奶奶名曰馬殷氏,是娘家與婆家姓氏的融合。奶奶娘家是三家店殷家大戶,為何順著河的流向嫁給大峪村貧寒之家當(dāng)了童養(yǎng)媳,至今是個謎。母親則是從妙峰山腳下、永定河邊的下葦?shù)榇,被一乘花轎抬著,沿著河邊古道,從中游抬到了下游。1943年災(zāi)荒,在公公餓死,丈夫和婆婆病餓臥床的生死關(guān)頭,母親背著孩子順河南下,沿著水流的方向去尋一線生機,在大河的拐彎處,找到干雜活的莊園,每晚給家人帶回瓜菜,外加給長工做飯燒糊的鍋巴。月影下,一雙被改造過的腳,淌著星波,來來回回挪動著孩子和口袋,用重復(fù)的力氣和時間,為親人走出一條生命的延長線。
我本人對這條河的感受,是從懵懂中開始的。兩歲的我,被父親抱著,母親跟著,坐上村東河上的那條木船到河對岸,父母去鋤土改時分給我家的四畝地。拉船的梁爺爺抱著我,坐在船沿。父親接過纜繩,接過一條河的航線。一個浪頭打過來,記憶打了一個趔趄,被淋濕。濺起的水珠落到臉上,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光。梁爺爺用粗布袖口輕輕抹去我臉上的水珠,懵懂的記憶永遠也無法抹去,漸漸地又長成了一條河。
從奶奶帶我到東西汊河之間沙土崗上的劉大奶奶家,看他家的大黑貓從河里叼回大魚,到中學(xué)時代老師帶著我們在河邊修建游泳池,每塊搬起的石頭下面都會有泥鰍或河蚌;從常在河邊田地里拔野菜割青草,在南河邊歪脖柳旁學(xué)著青蛙跳水,把肚皮拍得生疼,到無數(shù)次沿那條從永定河引出的溝渠土埂,走到河?xùn)|場院的大柳樹下,聽生產(chǎn)隊長敲響掛在樹上的半截鐵軌,然后去從事糧田或菜田的各種農(nóng)活兒,等陌上花開或架上結(jié)果,摻雜著些許或翠綠或金黃或玫瑰色的夢,連同河畔原野上空回蕩的歡聲笑語,驚飛掠過的飛鳥和蒼鷹……河西那塊地則種滿了京白梨,給今天留下“梨園”的名字,路邊是一排粗壯的核桃樹,里面還有幾十架葡萄,紫色的玫瑰香和淺綠色的馬奶,飄出縷縷香氣。那條最初是清代官員王德榜組織修建的城龍灌渠從地邊穿過,充沛的水流一直奔向臥龍崗,澆灌了大面積的土地……
可以說,這條河的記憶和感受,嵌進了生命與靈魂,有如父母的基因。這種記憶和感受,經(jīng)歷了從感性到理性的升華,以及從被動到主動的過程。這種主動完全是從20年前,在諸多被永定河養(yǎng)育,對這條河極度熱愛的一批仁人志士的努力下誕生的“北京永定河文化研究會”成立前后,我才努力跳出自然的邊界,主動地去認識這條生命的河流。
橋,對于我,是僅次于河的第二大意象。河與橋不能分開,河之魂,橋之魄,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大橋長長,是那條母親河挺起的脊梁,水的風(fēng)骨,以橋的姿態(tài),擎起天的重量。
永定河上最有名的要數(shù)那座盧溝橋了。渾水溢滿古時的盧溝,湍急的水流打著黑色的漩渦,河邊簡陋荒莽的古渡,托起百姓和兵家之路,重復(fù)小心拘謹?shù)目缭,不因季?jié)失重而傾覆。金中都大軍南下的鐵騎,昂首通過一座軟軟的浮橋,河水漲潮的金國盛世,足以為一座北方最長的石橋奠基。設(shè)計者和施工方的名字,早已經(jīng)順著河水流逝,無從考證,卻留下一輪明月照盧溝,穿越時空的優(yōu)雅圣景,留下金大定二十九年鏗鏘的年號,和金章宗“盧溝曉月”與“燕京八景之一”的不朽命名。一群謎一樣的獅子,占滿兩側(cè)石欄281根望柱,占盡石橋一世的風(fēng)光,把橋下的波浪和橋上的烽煙,細細端詳了八百年。一幅絹質(zhì)圖上的西山蒼莽,湯湯河水閃爍絲質(zhì)的光。“盧溝運筏圖”的綠樹掩映著樓閣廟宇、店鋪酒晃、車馬行人、趕車的、挑擔(dān)的、背柴的、喂馬的、牧牛的、賣酒的……寫盡盧溝兩岸驛通四海的萬千氣象。十一孔的石橋,立于景色的中心,為一條河領(lǐng)銜。
清朝的一場洪水,將明的重修毀于濁浪?滴醯郯1698年的又一次重修鄭重地記在橋西頭的石碑上。也許沾了一座橋的光,
朝廷大規(guī)模砌筑河堤, 整修河道,并隆重為河賜名“永定”,構(gòu)筑一條河“永世安瀾”的夢想。乾隆皇帝又親題“盧溝曉月碑”,與康熙帝的重修碑遙遙相對,各占東西。兩位皇帝把一座石橋提升為“頂層設(shè)計”。
1937年7月7日的那聲槍響,使一座橋站立起來,成為全民族抗戰(zhàn)的豐碑與同義語,用一個民族的血肉,賦予一座橋更加悲壯與神圣的意義。
三百萬年的歷史,需要多少時空的跨越;一條長河的水面,
需要多少往復(fù)的暢行。永定河上的橋,是大河世世代代諾言般的風(fēng)景。河的西岸是我們的村子,祖先們把軀體當(dāng)成橋,背負命運涉水,或靠漩渦里的兩支木锨,奮力地劃著笸籮。生命常常淪為斷橋,于激流中塌陷或者傾覆,失身擱淺的夢,在水流之下為橋奠基。清廷大臣王德榜巡河治水,成就了麻峪村人在東河建起第一座木橋。西河的大峪村人,48戶集資成立善橋會,給修橋補路的善事賦予莊嚴神圣,連同浪漫和儀式感,像古人將辛勤的勞作吟唱成萬世不朽的《詩經(jīng)》。村人精選出架橋的漢子,都有很好的水性。其中一位名叫馬文祿,多年之后又有一位馬永安,他們是我的爺爺和父親。中秋之后,村人割下一捆捆柔韌的柳條,在河邊牢牢釘下柳木樁子,跟隨木槌敲打的節(jié)奏,用柳條編織橋墩。像是投放一粒種子,漢子們準確地把橋墩投放在水中該有的位置,以超越水流的速度,在橋墩里裝滿河石,使每一個橋墩以不可摧的定力,在激流的推搡中站穩(wěn)腳跟。白露節(jié)那天,漢子們披著清涼的晨露,隆重列隊,將一丈八尺長的橋板,一塊塊順序鋪上橋墩。東西兩岸站滿鄉(xiāng)親,見證河的盛事。一條大河于炸裂的鞭炮聲中,舉起一座十四孔的木橋,如詩如夢。
搭橋的漢子追趕著季節(jié),讓水上之路避開開河冰凌的野馬,躲讓汛期肆虐的洪峰。從白露至驚蟄的日子,定為一座橋的時辰與限期,搶在開河洶涌的冰凌之前趕到上游,監(jiān)視三月風(fēng)吹來的“桃花汛”。當(dāng)傳遞汛情的鞭炮響起來了,下游的漢子們聞聲拆橋,將他們締造的水上之路虔誠的地封存,猶如封存會發(fā)芽的種子,期待下一季的收成。
醇厚樸實的村人從不濫用橋的功能,像侍弄一塊莊稼地,細心呵護著橋的基因。在村口建起一處橋房子,一座簡樸的橋頭堡,
住著勤勉的守橋人。以橋養(yǎng)橋是村人的智慧,馬幫和駝隊馱著重量過橋,都要在橋房子留下買路錢和對橋的叩謝,換成打上烙印的竹牌,再交給對岸的守橋人。橋板上累積著越來越多的腳印和蹄印,累積著橋的創(chuàng)造與過橋人的敬慕與尊崇。善橋會最大的善舉,是用橋的收入支撐起村里的小學(xué)校,用一座木橋撐起鄉(xiāng)村教育,撐起一方智慧的培育與啟迪,撐起一個村莊的尊嚴和明天。
最后走過這座木橋,是上世紀的70年代初。這時的木橋早已沒有了季節(jié)的滯限,成為大河長久的通途。今天的西河已成干涸的記憶,心頭卻總在蕩漾水的漣漪。一個女人常常站在河邊,
于橋房子的位置靜靜凝望。她在尋找和憑吊當(dāng)年那座橋,心底漸漸聳起一座橋的豐碑,慨嘆河與橋的舊時風(fēng)光,與今天西河道上的永定河公園,其實只隔著一場夢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