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朝林
今年的母親節(jié),恰好是農(nóng)歷的四月初二。四年前的母親節(jié),母親病情加重,三天后,母親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
母親,您在天堂還好嗎?今年春天,我們在您的墳前種下了一把萱草籽。母親一生愛美,卻沒有誰為她獻(xiàn)上一束鮮花,如今我們給母親獻(xiàn)上一籃萱草和一籃康乃馨。
記得我們貧窮的屋子里,一年四季總有花香。每到春花爛漫、秋菊怒放、冬季千里光潔白的時候,勞動回家的母親總會采回一束束山花插在酒瓶子里,點(diǎn)綴貧窮的土屋,芬芳一個溫馨的家。有時候母親挑揀一枝紅紅的野棉花,別在發(fā)髻上,別出幾分浪漫的青春,惹得小妹子呵呵笑,鬧著也要一枝,插在頭上。母親啊,這一籃子萱草和康乃馨,能不能點(diǎn)綴您那邊的小屋?
萱草,又叫忘憂草,花桔紅或桔黃,清秀艷麗,花蕾如金針,此花也叫“母親花”!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曰:“焉得緩草,言樹之背?”意思是我在哪里去弄一枝萱草,種在母親的堂前,讓母親忘卻憂愁呢?孟郊的游子詩曰“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見萱草花。”游子孟郊,在母親堂前種下萱草,種下思念,種下深深的母子戀情。今天的我們,在母親的墳前種下的萱草開花了嗎?
母親的墳,瘦小、低矮、長滿雜草,像母親瘦弱的身子。一對野雞聽到腳步聲,從雜草中飛走,尖叫幾聲遠(yuǎn)去了。雜草叢中,野花盛開,種下的萱草,卻黃瘦綠肥,病病殃殃。哎,我們對母親的思念,遠(yuǎn)遠(yuǎn)旺盛于這些萱草呀。愛美的母親呀,您種在房前屋后的野花,美麗如霞,卻沒有經(jīng)營好我們思戀的萱草啊!稀稀拉拉的萱草,在野風(fēng)中飄忽不定。我們兄弟三人,給您打掃房屋,小心扯下雜草,留住山花、留住瘦弱的萱草,墳頭裸露的地方,我們捧起一捧捧新土添上,二弟尋來松柏小樹,我們植在您的小屋周圍,給您種一片綠蔭。母親啊,生前您苦了一生,陽光下暴曬了一生,風(fēng)霜雪雨中浸泡了一生,我們沒有為您遮過風(fēng)擋過雨,現(xiàn)在,您該在小屋里歇息歇息了,在綠蔭下涼爽涼爽了。
花店里買來的萱草、康乃馨,旺盛、碩大,放在母親的墳頭,和墳頭生長得瘦小的萱草、山花一道,裝點(diǎn)著母親的小屋,籃子里的萱草一定會枯萎,但是我們的思念不會枯萎,我們的思念就像種植下的柏樹、萱草和山花,蔥蔥蘢蘢、花開花落、生生息息,鋪滿母親的房前屋后。
上香,燒紙,叩頭。青煙裊裊里,我看到了關(guān)于母親的一幕幕。
盛夏的上午,母親扛著山一樣的柴火,行走在尖尖嶺上。家鄉(xiāng)的白雨說來就來,烏云黑了尖尖嶺。一陣狂風(fēng)刮過來,卷著塵土、雜草漫天飛舞,小路上背著柴火的母親,被狂風(fēng)吹得跌跌撞撞,左偏右倒,尖尖嶺下小路上的我們,狂喊著母親。風(fēng),把我們的聲音掀回來。我們逆著狂風(fēng)朝上走,風(fēng)吹得我們走不動。小妹被風(fēng)吹倒,順著小路滾。我們追小妹。一個閃電撕破尖尖嶺上的黑云,緊接著一個炸雷響了,豆大的白雨篩子篩米一樣落下來。這時候,風(fēng)小了點(diǎn),雨里我們?nèi)ビ幽赣H。母親看到我們就喊:“趕快回去!”風(fēng)把母親的喊聲送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路滑,母親跌倒了,柴火散了,風(fēng)把柴火吹得四散,母親想追柴火又不敢追,她怕肩上的柴火再次丟失。在小路的背彎處,我們迎上了母親。汗水、雨水、泥水爬滿母親的臉,小妹子給母親輕輕擦拭。
母親在為我洗腳。我的痛風(fēng)病犯了,雙腳不能落地,母親抱住我的腳,放進(jìn)她懷里,輕輕地給我擦洗,然后用活血化瘀的湯藥水,為我浸泡。一勺一勺地朝腳背上淋,絲絲縷縷的湯藥水,加著母愛,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我的疼痛減輕了許多。我看到汗水爬滿母親的額頭,看到母親又添了銀發(fā),皺紋更加深了。我沒有給母親洗過一次腳,揉過一次手,現(xiàn)在想洗、想揉,晚了!我的心一陣一陣地痛。
母親在為我治傷。母親懂跌打損傷的醫(yī)治,她的手,治好村里許多跌傷脫臼的人。一次我將左手中拇指跌傷了,手背腫成饅頭,母親心疼地捧著我的手給我療傷,輕輕地搓、慢慢地揉、小心地?fù)u,咔嚓一聲,母親給我接好中拇指了。無意中看到了母親的手,那是一雙粗糙、干癟的手啊,松弛的皮附在手背上,貼在手指上,凸起的青筋,依稀可見,這是一雙從來沒有閑下來的手,就是這雙粗糙的手,供養(yǎng)我們生活、供養(yǎng)我們上學(xué),我仔細(xì)端詳,輕輕撫摸,我摸到了凸凹的歷史,摸到了蒼涼的世界,我摸到了母親奔流的血脈,摸到了母親母愛的溫度。
母親在背我奔跑。那次我夜半高燒,母親背起我跌進(jìn)茫茫夜色中,奔跑七八里鄉(xiāng)間小道,尋醫(yī)看病,隱隱約約聽到母親的喘氣聲和一片蛙聲,有一道涼涼的流星從我朦朧的眼前劃過。
小時候,母親給我喂奶。我是父母的第一個男孩,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小時候我瘦弱多病,瘦得像根芝麻稈,因此吃奶時間在家中兄弟姊妹里是最長的。一次放學(xué)回家,母親坐在門墩上,等我回來吃奶,小妹子餓得大哭,母親見我回來,撩起衣襟,一只奶塞給小妹子,一只奶塞給我。我個子高,跪在母親面前吃奶,我是小羊羔,母親是圣母啊。
我給病床上的母親喂奶,每一勺奶我都舔舔溫度,慢慢地給母親遞過去,輕輕地傾斜勺子,母親細(xì)細(xì)地吞咽,母親患的是食道癌,每次吞咽奶水都是那么痛苦,喉嚨劇烈蠕動,有時候奶水噴出來了,我輕輕地擦去,背過頭,我在落淚,如果病痛可以置換,我就把母親的病痛背在我的身上。
陽光下,每看到那母親給孩子喂奶,我就會想到母親,想到母親甘甜的乳汁,一直滋潤著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