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建麗
事情往往是這樣:一位標(biāo)致的女性常常會引發(fā)眾人的矚目,以至連她的一些生活細(xì)節(jié),都能成為人們談笑議論的話題。如某天她把辮子剪成短發(fā),四嬸便向眾人夸耀起來:“喲,你看人家原先留辮子的時候,又黑又長,鳳尾一樣呢。如今變了短發(fā),顯得臉也大,眉眼可秀氣哩!”
“人配衣裳馬配鞍,你看那褲褂穿著多勻稱,聽說還是自己做的呢。”
“那雙小手誰能比?繡著花,那燕兒都趕來啄……”
于是,在她漂亮的名字周圍,常常聚集了一大堆贊美的辭藻和拜年恭賀時落下的碎屑。偏偏這樣的人德才兼?zhèn),稟性又極好。于是和她親近的人又傳出許多“貴人軼事”來,甚至哪天她家的“小寶”打碎一只碗,某天夜里她上顎第幾個牙疼人們都能如數(shù)家珍一般。
然而我要說的“馬寡婦”卻不是這樣。人們很少談起她,我只是有意問起她來,別人才告訴一些粗枝大略:她二十歲嫁到這條巷子里,但日子不多男人便被抓兵走了,剩她一人至今。幾十年過去了,年輕時有人勸她改嫁,但打在她身上的主意有如勸佛改俗一樣。后來人們心冷了,到終了也沒人提起過。
她還有一個姐姐、姐夫,在本市橋東區(qū),但她生性孤寂,來往極有限。至于年紀(jì),大約七十左右吧。我知道的就這些。
時值中伏,天氣熱得很。中午一過,每間房子的陰影下便集了一群人,邊搖著蒲扇,邊說起家常,那橋旁的樹蔭下更是排了滿滿的一溜。嗡嗡吾吾,話語懶散而又冗長。只是偶爾一角裙子飄過,才吸了眾人的眼色,停了一時的話頭。
我推車從家里出來,免不了要在這一排人的檢閱下走到橋頭。鄰居們是熱情的,自然免不了一陣照例的寒暄。待“三伯”、“四叔”、“四嬸”等叫過一通之后,我上了橋頭。剛跨上車子,一個不大的聲音叫住了我:
“麗丫!家來啦?”
麗丫,這是我在家時的乳名,那是先前的事了。如今,誰又這么叫我呢?
我回頭一看,車子的后衣架旁仰著一個蓬散的頭,兩只眼睛直盯盯地望著我。
“馬寡婦!”我惶惑中認(rèn)出了她,急忙下了車。一個人難得受到別人的尊敬,何況現(xiàn)在她親親熱熱地叫著我的乳名呢。
“啊,你——”我囁嚅著不知叫她什么好。論歲數(shù)應(yīng)該稱她為“嬸子”或“大娘”,可我從未聽別人這么叫她,人們都背后稱她“馬寡婦”。只見她仍是穿著那件上下一色的衣裳,那是用了無數(shù)塊補丁重重疊疊縫綴成的。上衣襟和褲腳上參差不齊地墜著很多布頭,前襟上明顯地擺著兩個大兜,里面裝滿了廢紙、破布及其他什物。過去曾有人形容過某人長得像株枯木,而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她,黝黑的面色和那一身黯色的青裝,倒真如一根炭棒了。
“聽說你不在這座城市里了,是嗎?”她還是那種聲音。
的確,前幾年,區(qū)文化館一位寫小說的把我誘入了同道,在另一個季節(jié),我又被一位文友,牽進了那座幾百里外的城市。如今,看看一個個發(fā)福的昔日同仁,再想想自己落在異鄉(xiāng)方格紙上的難處,禁不住嘆口氣說道;“是走了,不過——
“呃,那可是真的了。我病的那回多虧了你……”
我想起來了,有一年冬天她摔倒在巷口,鄰居一個小孩和我把她攙回家里,并給她請了醫(yī)生,后來又替她拿了一次藥。這事我早忘了,何況又是發(fā)生在她身上。然而,她卻記得這樣分明。
“那是我的本份,該做的,沒什么。”
“不,你是個好人,將來錯不了,錯不了的……”她喃喃地說著,臉上的眼睛眨了一下,像是炭棒上閃出的一點磷火。我剛要客氣地再說什么,想不到她把頭一扭,也不告辭,搖著快步向橋下走去了。一身的鱗片被風(fēng)吹的亂舞起來。
那一晚,我總是有個飄著鱗片的影像涌在腦子里。我想,她大概一生遭人冷落慣了,偶一受些好處,便記得狠。但不知怎的,我卻真不愿有這么一個人常會憶起我。
鬼使神差,第二天我又遇見了她。那是雨后的傍晚,透過天邊的一縷余霞,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飄來的那個熟悉的身影。我本想避開,但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這時,她背了一個破筐,上面裝了一些廢紙破布,渾身濕淋淋的,那件“百家衣”的鱗片此時緊緊地裹在瘦小的身上。
“啊,你,這天還出去?”
“呃,麗丫”她理理粘在臉上的頭發(fā),認(rèn)出了我,還是原先那般稱呼,那般畢恭畢敬:“我想拾點破爛,誰知天變了,淋個透。你走好……”
“你要小心才好,這身骨……”我有些語塞。
“腿腳沒事。自打那場病好了,再沒犯。人都說,破罐熬好罐。你看西邊栓他奶,東邊順子他媽,兒女一大幫,吃喝養(yǎng)濟都好,可都走在我頭里。唉,剩下我活到一百歲,有罪沒受哩。”
她像是自語地說著在我面前走過去了。她說的好像很苦,但心里顯然沒有苦的意思。路很滑,可她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實。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種惆悵。人人都怕死,尤其正在福中的人們,但總是破罐熬好罐。延年益壽,那有好方呢?我想起馬寡婦說她活一百歲,雖然她無意并且毫不希望地這樣說,但我卻對此深信不疑。聽人們說穿百家衣能夠長壽,大概她真是靠了這個緣故吧。
她沒活到一百歲。
就在我第二年回家的時候,她死了。她并沒有入五保戶,但街道上還是把她打點了。本來,她的死就和市上的韭菜每斤又長了五分錢那樣平淡無奇,可她死后,那橋旁歇涼的人們卻整整一個夏月沒換話題。原因是,當(dāng)派去火化的人們從焚尸爐里扒出那一撮斑黃的骨灰時,發(fā)現(xiàn)里面竟有一枚燒的發(fā)烏的戒指!待拭過細(xì)看,上面刻著一個只有老人們才能憶起的那個男人的名字——她那只有幾個月的丈夫。
人們驚訝了,這枚戒指從沒見她戴過,可她卻珍藏了這么久——簡直廝守了一輩子。
于是,人們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