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森
漢江劃過安康城區(qū)時宛如一道虹,向右拐了個彎,然后迤邐東去,遵循地球自轉(zhuǎn)的規(guī)律,在南側(cè)淤起一塊壩,從東南流向西北的黃洋河就橫沖直撞,切平壩而入漢江。一江一河經(jīng)年累月沖刷、侵蝕,在東南夾角處壘砌一塊地,臺地突兀,巖崖高聳,巍巍然直視小城。
民國以前人們稱這塊臺地為“八公巖”或“巴公巖”,因何而名似不可考,不過今天人們大概早已忘卻這個老舊的稱謂,只因上面聳立一奠安塔而稱此地為奠安。“民國”二十八年,安康學(xué)者荊鳳翔撰寫《安康縣鄉(xiāng)土志》記打油詩一首,閑適安逸,頗有意趣:
巴公巖,大江邊。
巴公巖下釣魚船。
釣下小魚去換酒,
釣下大魚去換錢。
只要一線一竹竿。
瀛湖未蓄水前,臺地之下江水平鋪直泄,江面開闊,波光粼粼,與老君關(guān)渡口隔江呼應(yīng),一時為捕魚、垂釣絕佳處。薄暮時分,晚霞悠悠、漁火點點,景象明麗,明清之際為“安康八景”之一,謂之“長灘漁火”。乾隆年間撰修《興安府志》記取七律一首,詩中蒹葭曉露,蘆邊雁陣,漁火繞灘,釣竿垂磯,大有柳子厚江雪獨釣之物我兩忘而化外超然:
月滿蒹葭露未干,終宵漁火繞長灘。
煙迷磯外沙容淡,光鎖蘆邊雁陣寒。
不逐邊烽生朔漠,肯隨燐焰出林巒。
頻搖波底金蛇動,驚起魚龍上釣竿。
可惜今日江水時斷時續(xù),波濤洶涌時,濁浪排空,咆哮兩岸;涓涓溪流時,沙堆石砌,哽咽難行,長灘漁火自然難覓蹤影,巴公巖下早已船去人空。
周日午后出門,春日明媚,春風(fēng)柔波,奠安塔風(fēng)淡人疏,春風(fēng)自來,春花自開。
疏淡嫩黃的綠橫鋪三月的山野,雜以蒲公英的黃,芨芨草的白,紫葉李的粉,五月桃的紅,綿綿密密。三三兩兩的踏春者對春風(fēng)、春花似乎不在意,倒是專注于綠地里的春苗,薺菜、野蒜、蒲公英,一株株從地里掏出,裝進(jìn)袋子,大約用作晚餐的佐料,以慰藉早已寡淡的味蕾。一群孩子更為肆意,圍一爐火,畢畢剝剝的燒烤,青草與孜然、花椒雜糅在一起,穿透口罩直抵鼻息,生活的滋味倒是豁然而生。
環(huán)塔而建的奠安公園林木密植,循山修砌的臺階依次鋪陳,交錯淹沒在茂林深處。拾級而上,漫過桃李杏林的斑白,抬眼可見奠安塔兀自矗立。塔身四圍,七層,青磚壘砌,中空,可通人,第四層環(huán)塔身書寫“博厚高明、中天一柱”“永奠安康、亦孔之固”匾額者四,清晰可辨。“永奠安康”“中天一柱”不難理解,而“亦孔之固”則語出《詩經(jīng)·小雅·天!:“天保定爾,亦孔之固。”意為上天保佑,江山穩(wěn)固;“博厚高明”則語出《中庸》:“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修建此塔的目的不言而喻。
塔的底層嵌碑石兩塊,一塊清新,名《修繕奠安塔碑記》,記為“民國初年邑人在八公巖上興建風(fēng)水塔一座,用為鎮(zhèn)水之患”,何人何時修建,語焉不詳,落款在公元2013年。
一塊斑駁,字?jǐn)?shù)甚多,其中“建修八公巖奠安塔碑序”字樣尚清晰,有“塔者所以補地面形勢之缺點,與佛氏浮屠迥異者也”可識,仔細(xì)辨認(rèn),斷續(xù)有“安邑踞漢水中點,秦嶺北……”“張補山先生擬建塔于頂以補斯缺,未果,先生歿矣”“柴公古軒以本郡人宰斯邑”字樣,其余大多漫漶,不可辨識,落款中關(guān)鍵的數(shù)字被好事者涂鴉,不清楚是“民國四年”還是“民國九年”。
雖不甚了了,但大概意思可以明白,奠安塔修建于“民國”四或者九年,2013年修繕。該塔并非佛教寺塔,主要功能用以彌補地勢不足,以鎮(zhèn)城池水患,發(fā)端于張補山,建造于柴古軒。
張補山和柴古軒分別是晚晴和民國時期安康的文化名人,特別是張補山跟安康儒學(xué)教育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道光時期出任安康縣興賢學(xué)倉(時縣學(xué)堂)首任倉長,在牛蹄嶺倡辦義學(xué),建興賢石塔一座,是當(dāng)時安康著名出版發(fā)行家、教育家,創(chuàng)立“來鹿堂”刻印社,著有《來鹿堂詩文集》8卷。“民國”二十三年,本土文人魯論著《續(xù)興賢學(xué)倉志》這樣記載:“張鵬飛,字扶九,號補山,嘉慶癸酉拔貢,道光孝廉方正科舉人,四川候補直隸州州判,咸豐六年卒,壽七十五歲。”
而柴古軒是白河縣人,古軒是他的字,名為柴若愚,《續(xù)興賢學(xué)倉志》這樣記載:“光緒丁酉拔貢生,‘民國’二年調(diào)任安康縣知事;四年,以政最得七等嘉禾章榮升南鄭縣知事。”需要解釋的是嘉禾章為民國政府用于獎勵有功于社會或國家的獎勵制度,分為九等,一縣知事榮獲七等勛章也算不差。據(jù)說柴古軒調(diào)任漢中后有人專門撰寫《柴古軒去思文》,鐫刻石碑豎立府衙大門以為模范。
按照魯論的記述,以柴守愚任職情況看奠安塔修大約建于民國四年(1915年),至此已逾百年。百年來奠安塔安靜地矗立在八公巖上承載著“寶塔鎮(zhèn)河妖”的美好夙愿,俯視著江和江邊的城,看春去秋來,看云卷云舒,看世事變遷,只是塔下的長灘漁火恐已無人記起,而記載了安康人“釣下小魚去換酒,釣下大魚去換錢”的灑脫與飄逸也早已消散,恍如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