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均威
漢濱北山有條河,源自遙遠的橋亭之巔。積溝壑小流,在崇山峻嶺間擇最低處緩緩而下,時而跌宕起伏,時而涓涓流淌。這條銀鏈般的河流,在一路歡唱中一路走來,不知拐了多少個彎,一路南下,流經葉坪、中原、紫荊、大河鎮(zhèn),在恒口鎮(zhèn)匯入月河,又一刻不停地奔向漢江,它的名字叫恒河。
沿恒口大河公路行至恒河與雙溪交匯的地方,豁然開朗,山勢俊秀且豐滿,河床也變得寬闊而平緩,成就了一河兩岸千余畝肥沃的水田,與黃土坡上層層梯田融為一體,形成一個壩子,留給人們依山傍水、美麗富饒的美好印象。恒河在這里轉了一個似弓的彎兒,老祖先為其取了一個頗具厚重歷史的名字——漢王坪。
據(jù)考證,漢王坪是目前秦嶺南麓發(fā)現(xiàn)的最大規(guī)模的古城鎮(zhèn)遺址,面積近30萬平方米,斷面采集有繩紋板瓦、筒瓦、云紋瓦當、紅陶鼎足等,遺址東端及西岸發(fā)現(xiàn)有兩處南北朝墓群,是子午道上重要的驛站城鎮(zhèn),對研究戰(zhàn)國、秦漢及南北朝時期的行政建制及子午道歷史具有重要的價值,2014年6月,陜西省政府公布為第六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我的老家就在漢王坪的半坡上,因地勢較高,小時候只聽爺字輩兒的老人說我家院子叫“梁上”。散落在房前屋后大小不一五口堰塘,常年引灌著紙坊溝清澈的溪水,灌滿水的堰塘,在藍天映襯下,猶如形態(tài)各異的藍寶石,鑲嵌在層層疊疊的田園間,滋潤著漢王坪的收成和希望。
童年那依稀記憶里,一棟棟黃土筑起的青瓦房,高矮一致,與山勢、河流、田園構成了一幅古樸而又唯美的鄉(xiāng)村畫卷。那個時候,“早”與“勤”是很親密的,不等太陽露出山頭,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在晨光的照耀之下,那股嵐煙就在青瓦之上自由地漫舞。還有不時從瓦縫里飄出的香味,就像那個年月的團年飯一樣,讓人口中生津、回味悠長。
爺爺一輩子是個莊稼人,自我記事時,已是滿頭白發(fā),一捋雪白的胡須剛好遮住第一顆紐扣,從白日陽光到月光滿天,爺爺彎著腰在黃土地上,一鋤一鋤地鋤草、刨石,一鋤一鋤地掏溝、壟地。記得有一年初秋時節(jié),密密匝匝的玉米地里,掀動著涼爽的清風,只見爺爺放平鋤頭,順勢坐在玉米地上,抬頭望著一串串紫紅胡須的玉米棒,咧嘴笑了。對我說:“秋季收成好了,就不怕開春后青黃不接啊!”我不解地問:“啥子是青黃不接?”爺爺解釋道:“青黃不接就是春節(jié)過后,頭一年產的糧食吃完了,午季的小麥還是青苗,糧食接不上茬兒。”爺爺?shù)慕獯鹱屛颐靼琢?ldquo;青黃不接”就是春夏交替時節(jié)沒有糧食吃。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到大片的紅玉米須,將爺爺那一捋白胡須團團圍住,紅白胡須,隨風飄動,綻放出爺爺辛勤耕耘的風采,勾勒出爺爺迎接豐收的喜悅,這是記憶里爺爺留給我最美好的印象。
奶奶在操持家務中嘮嘮叨叨,從未停歇:“切莫下河洗澡、不要占人便宜、不能浪費一顆米、待人一定要實在、說話一定要算數(shù)、小娃勤快人見人愛……” “曉得了,曉得了!”我也在一個又一個回應聲中,漸漸懂事,慢慢成長。直到多年以后自己成家有了孩子,除了嘮叨的態(tài)度和方法有點兒小小變化之外,嘮叨的形式和內容與奶奶當年別無二致。
沒有告別,那里會有紀念呢?爺爺告別他的土地,奶奶閉口不再嘮叨,已近四十個年頭。他倆小小的土墳,就在莊稼地旁邊,拜臺前兩棵翠柏,已由栽植時拇指般纖細的小苗,長成碗口粗壯的大樹,如同撐起的兩把巨傘,給隱入塵煙的爺爺奶奶遮陽避雨。每年清明時節(jié),我?guī)е拮雍秃⒆庸虬輭炃,爺爺奶奶那聲聲叮嚀,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耳畔?span style="display:none">Ldz安康新聞網(wǎng)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一河兩岸的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季又一季,播種收成。一代接一代,耕讀傳家。大多數(shù)人家堂屋的正堂上都供奉著“天地君親師位”中堂,頭上的橫批一般為“祖德流芳”四個字。由此可見“敬天法地、孝親順長、忠君愛國、尊師重教”的價值觀取向,在家鄉(xiāng)人心目中的位置有多么重要。在傳統(tǒng)倫理道德長期影響下,勤勞是家鄉(xiāng)人捍衛(wèi)生活的基本功,淳樸已成為長在鄉(xiāng)親們骨子里的品質,厚道更是恒河兩岸千家萬戶的家傳底色。
多年以后,我也從鄉(xiāng)村來到了城市,卻和有些進入城市的人不大一樣,始終沒有“超凡脫俗”。因擔負的工作所致,二十多年來,常常行走在城鄉(xiāng)之間,寄情于山水田園,在既謀生也謀愛的每一個日子里,心心念念從未改變的是:蒼生里的布衣,泥土里的草根,莊稼里的赤子。
已經回不去的童年,卻鐫刻著記憶的鄉(xiāng)愁,常常使人產生一種無奈的惆悵,還有發(fā)自內心的牽掛。因此無論是春節(jié)、清明,還是平日里,只要一有時間便念叨著回鄉(xiāng)。一趟一趟回鄉(xiāng),總要在恒河岸邊打個坐,先用清澈的河水抹一把臉,然后扯出袖子擦干,再把河水當作鏡子,照照自己,盡管被水波搖晃里面容有些滄桑,可內心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聽著潺潺的流水聲音還是那么熟悉,聞見林間鳥兒唱歌,依然還是那么清脆。
有時爬上老屋后山頭,在恬靜中閉上雙目,尋找著童年里的記憶,回望著年少時的身影,常;钴S在房前屋后,也不忘到莊稼地里坐坐,呼吸著泥土和莊稼的氣息,享受著這山、水、林交融的愜意。初秋的清晨,當?shù)谝皇柟鈷仦⒃谇f稼地里,隨著地氣繚繞,掛滿了露珠的玉米須和稻花的清香,還有隨風飄來果木的芬芳,頃刻沁入心田,帶來了滋心養(yǎng)肺的清爽。也只有坐在這里思考未來的路,腳步才能邁的更踏實更穩(wěn)健。
這些經過時光雕刻的記憶,不管它是否能撫平我內心焦慮的皺紋。我只知道,只有恒河岸邊,才是我心底的精神家園。
沿著家對岸的公路蜿蜒而上,不足十里,有一座古老的小鎮(zhèn),留著我青春腳步的印記,曾經記錄了我八年的青春時光。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北山區(qū)域基礎設施落后,條件艱苦,大多數(shù)村子不通公路,進一條溝再上一面坡,翻一座山再過一道梁,翻山越嶺,走村入戶,全憑一雙腳丈量,麻柳、洞溝、雙明、大興、關坪、關壩、小雙溪、蔣家溝……到這些村莊走家入戶,那些拉家常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老家人的那份熱情沒有絲毫的假意,總是把家中最好的美味端到桌子上招待客人,哪怕自己吃泡酸菜、蒸紅薯心里都是高興的。還有那圍坐在煤油燈下所行的“劃拳”“猜寶”“打杠子”酒令,三五一群聚在老木椅子上“打升級”玩撲克牌那其樂融融的場景,至今讓人難忘,成為記憶里抹不掉的歡樂時光。
辭別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頭一年春天,在中學操場沿河一旁栽植的兩排水杉,歷經二十四個風霜雪雨的四季輪回,百余株弱小的水杉苗,如今已長成挺拔高聳的合抱之木,成為母校一道靚麗的“綠色長亭”。黃昏時分,林蔭小道下或有一群孩子嬉戲、或有三五少年靜心閱讀,兒時的童趣和少年求知的場景一幕一幕浮現(xiàn)在眼前,仿佛把自己也帶回了那個年代。
辭別小鎮(zhèn),走出恒河已經二十三年了,恒河依舊靜靜地從小鎮(zhèn)身旁流過,依然以最美麗的姿態(tài)、最熱情的方式迎接著嶄新的每一天。天藍藍、山青青、水碧碧,滋潤著這一方土,養(yǎng)育著這一方人。
小鎮(zhèn)那份內在的淳樸與厚道,依舊未改。小鎮(zhèn)的名字叫大河鎮(zhèn),大河鎮(zhèn)的河屬于恒河,雖然帶了一個“大”字,其實并不大,既沒有洶涌的波濤,也沒有浩蕩的氣勢,始終以平和的姿態(tài)和矯健的步伐奔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