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煥龍
看到這一身粗糲的樹皮,如是見著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歷史老人。
葉溝的村民看它,是個看一輩子都不變相的老樣子,而它卻目睹了這里數(shù)十代人的生離死別、數(shù)百年的社會變遷、過百個物種的興衰更替。為此,村人稱它為村史,意即:藏滿村人記憶的無字史書。
樹主姓余,其后人如今九成都已移居山下、遷居山外。78歲的陳元琴現(xiàn)為留守老人中的老大,是個自食其力的精干人,臉上的笑紋和這樹身的紋路一樣搶眼。她被石梯鎮(zhèn)的干部請來,笑盈盈地走到樹冠下的濃蔭之中,仰起頭顱,伸出食指,邊指點邊開玩笑:前些年,我只知道它是葉溝村最大的樹;后來聽駐村干部說,這是石梯鎮(zhèn)的樹王;再后來,聽說它是漢濱區(qū)最大的銀杏樹;前年秋天,才知道它是安康市的銀杏王,在陜南名列前茅!我的媽呀,這棵老樹,簡直老出名望,老成神了!
陳大娘生于1946年,是1964年嫁到葉溝村老余家的。到婆家的第二天清晨,她依規(guī)起早,開門掃地,抬眼見到這么大的一棵樹,她興奮地跑到樹下,圍著樹轉(zhuǎn)。轉(zhuǎn)了三圈,也弄不清樹有多高多粗,就想抽空找人丈量一下。關(guān)于高度,隔壁的嬸娘說:我家爺爺?shù)臓敔斣谀贻p時量過了,九丈九尺。她問后來長到多高,嬸娘說她爺爺臨死的頭一年又叫人量了,還是那么高。
我想知道現(xiàn)在有多高,陳大娘說還是那么高。關(guān)于樹圍,她說是三人合圍。我們叫人去試,果然,三個成年人合攏一抱,還露三寸。我問是不是樹又長了,陳大娘說:樹沒長,是坡度斜了一點點。
我問樹齡,陳大娘說不低于五百年,原因是:她的婆家、老余家遷居至此,已經(jīng)扎根五百多年。據(jù)傳,此樹是他們先祖在這里建祖宅時栽下的護宅樹。
另有一說,十分浪漫。余家祖爺、祖婆來自不同地域,帶來了異地風(fēng)俗:生兒時在堂屋埋一壇子桂花酒,到結(jié)兒媳婦時好喝那奇香四溢的開壇酒,討個吉祥;生女兒時在門外栽兩棵銀杏樹,供女兒出嫁時做陪嫁廂柜,結(jié)實耐用,美觀漂亮,留個傳家寶與長久的念想。
然而,老祖爺?shù)拇蠊媚锍黾耷,看著木匠伐了樹正給自己做大立柜、大箱子和八仙桌、火盆架等一應(yīng)陪嫁,便自己到門東栽下兩棵銀杏樹,說是給父母留個念想。樹大了,成材了,她捎信回來,叫伐了賣錢,給弟弟打家具,成家好用。弟弟仁義,堅決不砍,讓給大姐留個紀(jì)念。這樹就留了下來,一代傳一代地傳下來,傳成了如今的古樹,傳播了孝義文化,并給此地傳出一個響遍四方的地名:老樹下。
家業(yè)可以傳宗接代,可是這樹怎么傳的呢?
在余家人的記憶中,它始終是公共財產(chǎn),其地位和那座辟石為基、石頭砌墻、石板蓋頂?shù)淖嫖菀粯,屬于公產(chǎn)。當(dāng)祖屋成為祠堂,這銀杏樹就是守護神,靜靜地站在門前,如是門神,日夜不息。于是,族人、家人祭祖時,也給銀杏樹焚香燒紙。久而久之,這樹就如祖屋一樣,成了祖樹。除夕夜里,人們在給祖墳上香時,也給它點上。若干年后的一個午后,陳大娘她太爺?shù)奶珷斪隽藗夢,就把這樹夢成了神樹。
太爺?shù)膶O子放牛時,把一頭大犍牛丟了,找了兩天都沒找到,一家人心急如焚。太爺午睡之后拄著拐杖出了房門,顫巍巍地挪步半天來到銀杏樹下,東張西望好久,連個牛毛都沒看見,人卻困了。他即靠在樹上休息,竟迷迷糊糊入了夢境。夢中,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大黃犍牛將肩頭抵在銀杏樹上,使勁搓了一陣皮,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就揚起尾巴,跑步過了高埡子,沿著前梁到了關(guān)家地域,入了一間牛圈。家人聽了這夢,似有什么暗示,就一路找去,果然找到一間牛圈,發(fā)現(xiàn)自家的犍牛正在給人家的母牛舔傷,咋拉都不分離。那家主人見狀,要出錢買下這頭犍牛,余家人則雙手一拱,含淚將牛送給了人家。兩家厚道之人,成就一段姻緣。由此,銀杏樹下就傳出了一頭犍牛的愛情故事,兩戶人家的仗義美談。
說銀杏樹是愛情樹,有兩個來由:其一是樹葉,一葉兩柄,形如情侶,且是心形,心心相。黄涠䴙榇菩巯嘁,雄樹身材高大,雌樹冠體寬闊,雄樹為雌花授粉,雌樹才會結(jié)果。
那么,這棵銀杏樹,為何是孤身?
陳大娘向左移了幾步,指著麥地的邊緣說:這兒有一棵,一樣大的。歇了口氣,抹了把心口,大娘哼了兩聲,才慢慢講道:聽我爺說,那年春上,石梯來了國民黨部隊,啥都要,啥都搶,簡直是土匪!見這銀杏樹高大、端正、木材上等,就要砍了,鋸成板材運進安康城去賣錢?沉祟^一根,一家人哭得東倒西歪,用淚水澆滅火氣。要砍第二棵時,忍無可忍的幾位老人撲上去,手牽手地撲在樹身上,死死地擋住。大當(dāng)家的怕鬧出人命,就舍去糧食、果酒、蔬菜、臘肉,甚至豬牛羊等所有家當(dāng),把這樹買下來,留住了?蓯旱耐练,硬是連貓兒、狗兒都拉走了,才留下這孤零零的一棵銀杏樹。為此,當(dāng)家老太太像丟了魂似的難受,天天晚上焚香咒罵,整整罵了三年,硬是把國民黨給罵垮臺了!沒吃沒喝的,日子咋過呢?好在,村人友好,你一升糧、他一把菜地伸來援手。老天有眼,那兩年的白果特別繁,家人精心炮制成中藥,又泡了十幾壇子藥酒,乘漢江航運船下漢口,過秦嶺子午道到西安,辛辛苦苦賣了個好價錢,才讓一大家人度過了荒年,又慢慢讓日子盈實起來。
我有點不解:不是說這銀杏樹要雌雄相依才能生存嗎,那這棵獨樹何以更加繁盛地開花、結(jié)果的呢?
趕到樹下看熱鬧的村民,爭先恐后地向我們介紹:這銀杏樹,是砍不敗、毀不掉的!它的自繁能力特別強,果能繁殖,根能繁殖,方圓幾里就繁衍了成百上千棵。因為它的葉子密、樹冠大,村人擔(dān)心樹蔭影響了莊稼,沒讓它在土地里生長,可這四周的房前屋后、山坡密林之中的銀杏樹多得很,隨便就能見到水桶粗、一抱粗的大樹。所以,門前雖然只有這孤身一棵銀杏樹,但整個葉家溝卻是銀杏的天下,老樹根本不缺花粉。因而,孤樹并不孤獨,具有很好的生存、繁殖、發(fā)展環(huán)境,常年生機盎然,洋溢著旺盛的青春氣息。
村人慣常稱其為白果樹,只因他們每年秋季能分享的果子是白色的。樹主余家,信奉“和氣生財,吉慶有余”的為人處世之道,不僅與遠親近鄰和睦相處,而且在每年白果收獲時節(jié)像過喜事一般招待鄉(xiāng)親。菜是時令的山野菜,酒是剛烤的苞谷酒,院壩打灶煮一大鍋白果燉臘肉,樹下擺開長桌宴,幫忙采果的、左鄰右舍的、趕場過路的,均請入席,同吃同喝同慶豐收,走時再拿一小竹籃子白果。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如此廣泛地分享,讓這白果的美名、白果人家的名氣,就如這溫和的山風(fēng)一樣飄向四面八方,傳播著美德,傳成了口碑。
一道偏僻的山溝,因為名聲好、名氣大而吸引著他人的遷入、嫁來,漸漸的,葉溝村由余氏一姓發(fā)展到二十多姓,由一戶獨莊發(fā)展為人口稠密的一個大村。人們在這里和睦相處,繁衍生息,把山溝變成了名村。
村人稱其為銀杏樹,是六年前的事。那年立秋,金黃的樹葉如同往年一樣隨著秋風(fēng)的到來而紛紛飄落,一夜之間,樹下是厚厚的一層金黃,周邊的土地上鋪滿了金黃,連同附近的道路上、房屋上、樹木上都是點點金黃。村人習(xí)以為常的場景,卻于第二天早晨把從城里下來的扶貧干部給震驚了,他用手機一連拍了十幾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從他的手指一按開始,連續(xù)一周,到此打卡的人絡(luò)繹不絕,這樹當(dāng)下成了“網(wǎng)紅”。而推波助瀾者,當(dāng)屬石梯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聞風(fēng)而動,迅速反應(yīng)。鎮(zhèn)上邀請全市網(wǎng)絡(luò)達人,來了一場“金秋之約”,他們或直播、或訪談、或拍照,一番忙碌,不過個把小時,竟讓這棵銀杏樹刷爆全網(wǎng),以至福建的、山東的、西安的銀杏迷們吵開了:難道安康這棵山野銀杏樹,大過了我們的市樹、縣樹、銀杏王?
這一吵鬧,勝過炒作,“山野銀杏樹”自此走紅。由此,葉溝村民便把叫了數(shù)十代人的“白果樹”改稱“銀杏樹”。作為樹主人的余家后代,理應(yīng)帶頭改口,可有些老年人卻老是覺著拗口。陳元琴老大娘微笑著批評那些不太習(xí)慣改口的人:銀杏就是白果,一回事嘛;你看,因為這白白兒的杏子潔白如銀,它才叫銀杏;咱們直接喊成銀杏,更有味道的嘛!
今天,我路過此地,見到了葉溝垴半山腰上一灣埫地的邊緣,十分醒目地聳立著一棵樹冠如同山包般的大銀杏,兩座石頭砌墻的老房子。古樹的蒼勁和石屋的蒼老,如一部厚重的史書,讓我的神經(jīng)為之震顫。
雖然弄不清這棵古樹高壽多少,但陳元琴老人的介紹,讓我記住了這棵樹及那些人,那些事,也記住了葉溝這部令人蕩氣回腸的村史。